第一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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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抱著一大堆行李從巴士上下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向日葵田。堇姐就坐在在農田旁邊巴士站的長凳上。俺時刻留意掩藏自己內心的欣喜。堇姐也帶著靦腆的笑容站起來,向俺伸出了右手。

「很久不見了,小翔。行李很重吧,讓我幫你拿吧」

「不、不用了。俺自己拿吧。……而且那個,對、對了!這裡有什麼變化嗎?」

「就是鄉下而已,什麼變化也沒有哦。充其量就是對面的舊書店倒閉了,我則是忙著複習升學考試——但是因為我是留在這裡的,所以其實就算不學習也可以簡單入學哦。小翔呢?」

「俺報考了一間很好的私立中學。進去之後初中高中是一起讀的,接下來就輕鬆了。考試俺也能應付自如,因為俺頭腦很好啊」

「有好好努力呢,很好很好。西瓜變冷了,趕快回去吧」

「嗯」

俺們兩個在冷清的鄉間小道里靜靜地並肩走著。現在正是盂蘭盆節酷熱的白天。奶奶簡陋的家距離巴士站非常遙遠。俺們為了抄近道而在每天只會經過三列列車的鐵路線上走著。鐵軌的另一邊是夏天朦朧的霧靄。

俺們到奶奶家後,在走廊上坐了下來,兩個人喝著冰冷的麥茶,並為從堇家裡摘來的西瓜撒上了一點點鹽。佛堂里傳來了燒香的味道。在傍晚的時候俺們去掃了墓,緊接著又去了夏日祭典。在俺旁邊的當然是堇姐,被彩飾花車點點照亮的那張臉,一會兒看看俺的側臉,很快又低下頭去舔棉花糖。棉花糖甘甜好吃。內含電路一邊轉一邊發光的悠悠也非常漂亮。

然後空中放出了煙花,然後俺們穿著浴衣——

「…………」

但是俺突然望了望自己的手掌。為了判別生命線的長度而湊近去看了看,終於發現了。這一連串的場景,極其富有情感的氛圍,沒錯,那只是夢而已。俺開始進行古代的印第安人傳授給俺的『在夢裡也可以醒過來的秘術』。方法很簡單,只要在夢裡望著自己的手掌就好了。一直集中精神去看清自己手掌上的皺紋,意識就會漸漸清醒,想起現實的自己了。

話雖如此,要在夢裡用這種方法的話,必須在日常生活中就養成看自己手的習慣。不過通過俺每天嚴格的訓練,終於在今晚可以將這方法用到極致,通過自己的力量從夢裡醒過來了。——問俺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的?是為了不再受到空氣的欺騙!

俺,不對我猛地張開了眼睛。在枕邊抱膝而坐的空氣一直看著我的睡臉。她還用她半透明的指尖,深深插入我的頭蓋骨中——我抓住那傢伙的手腕大叫道。

「終於抓到你狐狸尾巴了!這回你沒借口了吧!」

「咦!」空氣嚇得漂浮起了數厘米。

「果然我之所以每天從早到晚夢到堇,都是你搞出來的!」

「什什什什什什什麼事情啊?我不知道田中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手是怎麼回事啊?你每天晚上都隨便操弄我的大腦,是想要欺騙我吧?」

「這個,那個,不時地。……我看你稍微有點癢的樣子,晚上睡不太好……想著是不是被蚊子咬了,稍微撓了一下而已」

「腦子裡面怎麼會被蚊子咬了癢啊!」

簡陋六疊大小的公寓里現在還被微微的黑暗包裹著。本來就半透明的空氣,不仔細看就更看不見了。但是我不能原諒她。我躺著,透過天花板足足盯了空氣的臉三十秒。

空氣似乎明白自己已經找不到什麼借口了,她無聲地將手指從腦子裡伸了出來,終於低下了頭。

「對對對、對不起。但是我希望你能做一個好夢。非常抱歉」

然後空氣無聲地移動到屋子的一角,背對著我抱膝坐了下來。

垂頭喪氣地縮起了肩膀。

這樣看起來反倒我像是壞人了。我感到有些罪惡感,從床上起來向她搭話。

「……喂、喂」

但是空氣只是讀著放在地上的新聞社論。

「不、不、不繳納國民養老金就麻煩了呢。田中先生交了嗎?」

似乎想要硬把話題扯開。

哦哦哦,你知道因為你操縱夢境,我的內心有多麼痛苦嗎!我雖然想這樣大吼,但是現在才凌晨四點,如果吵起來的話會給鄰居添麻煩的。而且我無論多麼憤怒,她都只會從窗戶逃到屋頂上去而已。

……嘛,算了。這樣一來,這傢伙應該不會再想去操縱別人的夢境了。我再次躺下來,閉上了眼睛,天很快就要亮了。今天當然也要打工。我還是想防止睡眠不足。

可是即便知道是空氣乾的好事,但那痛苦的堇的夢境,卻變本加厲地折磨我孤獨的內心。她那甜美的記憶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眼淚不禁要流出來了,啊啊……我的天使,堇……

居然會因為思念女人而失眠,大家肯定會認為我是個心靈非常脆弱的男人吧。但是接近一周時間不間斷地被強制看到同樣主題的夢境,無論是誰都會如此。

比方說昨天,我夢見了自己帶著堇騎自行車。在月夜之下拚命踩著踏板的時候,堇的胸部隱隱約約地碰到我的背,銀色的月光異常地巨大和耀眼,自行車的鏈條上也閃爍著月光。

前天的夜晚我則夢見和堇一起在河灘上坐著,看著不久就要下山的太陽。抱膝而坐的我們兩個默默地看著西下的夕陽。雖然我想觸摸堇的手,但那幾厘米的距離卻像幾萬光年一般遙遠。

而且這些夢境當中沒有絲毫混進了真實體驗的。全部都是空氣捏造出來的。這二重的失落感不斷加劇著我內心的痛苦。眼淚不住地流出來,沾濕枕頭也是理所當然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流,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生病了。鼻涕也讓人窒息一般地洶湧而出,就在我想拿紙巾而睜開眼睛的時候,又看見空氣在玩弄我的大腦了!

「你、你這傢伙,不知悔改……唔嗚、住手你這混蛋……拜託你把手指拿開來……求求你,住手啊……嗚嗚嗚嗚嗚嗚……」

悲傷和痛苦讓眼淚鼻涕不住地流了出來。空氣沒有把手指拔出來,說道。

「沒沒沒、沒錯。我要光明正大地操縱你的大腦。至於為什麼,我是要改變你的主意。這樣下去田中先生會變成廢人的。沒有夢想沒有希望,失去做人資格的人。我不能對這種不幸坐視不管!所以如果不想每天這樣流淚的話就照我的話去做。否則的話我每晚都會這麼做的哦!」

——你、你這幻覺妄想,居然敢得意忘形,你不過是個腦袋異常的人才看得見的空氣女而已,這些粗話也都被我的嗚咽聲吞噬了。空氣更加用力地不停來回擺弄我的大腦,此時那令我心碎般的失落感在腦子裡炸裂開來,眼淚如洪水般奔流而出,我在被淹死之前趕忙點頭答應了。

*

「……但是啊,就算說要去把堇搶回來,我既沒有錢,又沒有搶人的能力,甚至連搶人的慾望也沒有啊。要我說幾遍你才懂啊。我的生活就是糊口都已經費盡心力了。不餓死街頭都已經很厲害了」

我一邊努力進行著一周前開始的中古CD店的打工,一邊小聲對空氣說道。這種時薪才620日元的工作,連去婚禮會場的旅費都湊不齊。

話雖如此,我還是很喜歡這份非常輕鬆的工作的。

這店已經瀕臨倒閉了,這也是因為雇我的店長沒有經營常識。店裡的光線有點暗淡,最重要的貨品也很糟糕。我因為無聊而隨便亂寫了幾張類似淘兒唱片風格(譯註:淘兒唱片是一家發祥自美國的連鎖唱片店,在日本由日本淘兒唱片經營,是日本國內最大的唱片銷售店)的可疑卡片(席捲英國的搖滾風味新作之類的CD介紹卡),但是這些努力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而已。

至少希望它今年不要倒了。

「但是啊……」

空氣叉著腰在破舊的商店架子上坐了下來。

「能、能力是沒問題的。因為能力是可以通過努力獲得的。昨天的電影也說了,只要努力就肯定可以實現夢想的,只要幹勁十足就什麼都做得到。……所以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田中先生沒有幹勁這一點哦?田中先生剛才說了吧?說了『沒有慾望』吧?就是這一點。我覺得沒有慾望是不好的」

「啊就是那個,大概就是那個吧。所以明白了的話麻煩請你讓開,你的腳擋住了,我整理不了架子了,去去」

我像趕貓一樣把空氣趕走了。

空氣像貓被趕走一樣挪開了。

向著收款處走去的她指著放著一萬日元的收銀台說道。

「但是田中先生真、真的沒有慾望嗎?比如說這個。錢之類的。只要有這個就什麼都能做了。有了很多很多的錢的話,堇也可以搶過來了吧。這些紙是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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