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高松議和

安國寺的惠瓊聽說蜂須賀彥右衛門的兒子家政前來出使,感到非常蹊蹺。已是深夜子時了,從這裡到石井山上蜂須賀的大營有十里的路程,即使騎馬飛奔而去,回大營也快天亮了,定有不尋常之事。

惠瓊故意慢吞吞地起來,洗臉後去迎接使者。使者家政已是老熟人了,臉上卻掛著一副似是莫名其妙的表情。見面之後,家政拿出一封信來。

惠瓊打開一看,信上寫著「誤傳秀吉公之意……」

云云。原來如此。半夜請求再次見面也就不足為奇了。可是,家政卻沒有注意到,這反而讓人覺得可疑。這不可能是彥右衛門的智慧,不是出自黑田官兵衛就是秀吉自己,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慢慢地捲起書信,剛想說「明天早晨參見」惠瓊又打住了。現在處於艱難之中的不是秀吉,而是毛利。

毛利的家訓中留下的三句訓條,其中一條說「上下同心,其利斷金」。可以說,現在秀吉一方完全是勝利者,而如果按照家訓,必須解救遭受水攻的清水宗治的五千官兵,因為毛利方正處於一籌莫展的不利局面。

如果放棄,城中官兵就會被活活餓死,若是急攻,秀吉未必會應戰。毛利氏就會顯得無情無義,全軍士氣低落,不久,將面臨土崩瓦解。對,我該以誠相待……

惠瓊終於下了決心,對家政道:「那麼,現在就動身吧。」

雖然嘴上這麼說,他還在想,定發生了什麼事。當然,他也在計算這次交涉成功的把握。

在家政的帶領下,二人來到平時秘密見面的場所——石井山腰的蛙鼻小屋,已是深夜丑時四刻了。這間小屋原本是這一帶的樵夫所住,改建成了軍營周圍的歇息處所,二人摸到那裡時,此處一個人影也沒有。

安國寺惠瓊在家政的引領下進了這間小屋,隨從忙著點燈,惠瓊悄悄地站在門口,遙望著浮在水面上的高松城。城裡漆黑一片,死氣沉沉的靜寂中,只有那已有千萬年的星星浮在水面上。此時,惠瓊心情沉重。在這靜寂之中,狡猾的人們爾虞我詐、互相殘殺,這究竟是為什麼?

惠瓊以前非常蔑視一句話:「為了活著……」人如果是為了活著而存在,所有的事情都會成為爭鬥的根源。生存的貪婪本性使無休無止的不安不斷地擴大。但如果換成「為了讓人活著」,雖然從字面上看,差別不大,內容卻有天壤之別。

「地獄和極樂只一紙之隔。人究竟是為了自己生存而存在,還是為了讓他人生存而存在?如果一味追求前者,就會陷入無間地獄,若是追求後者,則必升入極樂天堂。」這是毛利元就向惠瓊詢問佛法的時候,惠瓊經常回答的一句話。可是,即使念念不忘地想救人,也絕不會沒有互相殘殺。現在,漂浮在水中的高松城就是這樣的命運。

秀吉也不是想把五千城兵全部殺光,而毛利一方也在為營救城兵而傾盡全力,可是,雙方的一點點執著卻使得談判陷入了僵局。這時候,身後傳來了說話聲,是蜂須賀彥右衛門從大營向他走來。

「所有人都退下。」說著,彥右衛門走進小屋,「到底是午夜,真靜啊!啊呀,您這麼痛快就來了,打擾了。」彥右衛門隔著一桿燭台,殷勤地和惠瓊打招呼:「我還以為最早也得明天早晨,便迷迷糊糊地往這邊走……」

惠瓊早就料到化會說出這樣的話。「您的書信上說,傳錯了羽柴大人的意思,所以,我就先問您……」

「這……」彥右衛門故意慢吞吞的,「我把自己嚴厲拒絕之意和秀吉大人一說,誰知秀吉大人竟然面帶不悅。」

「哦……」

「我站起來就要走……大人又……」

「又說了些什麼?」

「『我並未說毛利方提出的條件並無絲毫考慮的餘地。如果讓城將清水宗治切腹,我在右府面前的臉面也就……』大人就這樣自言自語,但沒有叫住我,我就退了出來……可是,當我就寢之後,突然發現,這不是重大失策嗎?」

「那倒也是。」惠瓊慢悠悠地點點頭,「於是,您就讀出了大人的心思,要我們先斬了城主宗治,再答應我們的條件。」

「對。這果真是我們大人的心意的話,能不能請您再勸說一下毛利方面……為了辦好這件事,才深更半夜把您請來……」

彥有衛門剛說到這裡,就被惠瓊抬起手來打斷了。「如是這樣,沒有希望。」

惠瓊拒絕得太乾脆了。彥右衛門不禁騰起一股怒火。「這麼說,為了一名守將的性命,就要讓五千城兵活活餓死……這就是毛利氏的士道?」

「不不。」惠瓊笑了,「此事我已和貴方說過好多次了。這就是羽柴大人和毛利考慮方式的不同之處。毛利方面不像羽柴大人那樣,他們不是把一個個的人湊成一體來看。五千人永遠是一體,不僅是五千,三萬援軍將士也永遠是一體。失去了將,士不能立;失去了士,將不能存。斬殺忠良清水宗治云云,跟要毛利一方放棄所有引以為豪的信條投降毫無二致……我剛才的意思是,安國寺對此無能為力。」

彥右衛門不禁暗暗叫苦。從一開始,他就料到此次談判,自己是不可能贏的,然後黑田會來談,之後秀吉親自來談。他是被告知了三個階段的構想才來的,但這樣被拒絕,實在太無顏面。彥右衛門緊鎖眉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這麼說,這已經是毛利方的最大讓步了,如我們拒絕,毛利是不是就要上下一心,和我們決一死戰?」

「對,我也一直想告訴大人此事。」

「讓五千城兵在水中孤城挨餓,實是下策中的下策。」

「蜂須賀大人。」

「還有何事?」

「您現在說到下策了,其實戰事本身就是下策。」

「這是佛門中言吧。」

「因為我身在佛門……如果你們拿走五國,放過一個區區高松城回去,這對織田家的霸業也是個相當大的貢獻啊。這樣一來,毛利方面不就自然居於織田家下風了嗎?」

「不,不。」彥右衛門也毫不讓步,「這次是右府大人第三次征中國了,如果又不明不白地講了和,毛利方面肯定會覺得他們根本沒有失敗,還會鼓起士氣發起第四次、第五次動亂。好不容易走到現在,還請您再努力一下,給我方一個回覆。」

「您這個願望,惠瓊也不是不想幫您實現啊。」惠瓊依然堅定地微笑著,雙手合十,「天下是有大勢的,有得勢者,也有失勢者。幾次遭受你們進攻,好不容易保住這點家底,可為何你們還不肯放過呢?以前我也說過,這次是得勢者和失勢者的較量,因此不用如此心急,天下大勢也會自然而然地安定下來。請大人體諒惠瓊的苦心,好好勸說一下羽柴大人。」

夏天的夜晚可真短,不知什麼時候,四周已經放亮,燭台里燈火將殘。

「哦,天亮了……」雖然沒有談成,蜂須賀彥右衛門感到對方說得在理,雖是非常窩火,卻又十分無奈。確如惠瓊所說,天下大勢,非人力所能扭轉。可是,事情卻由於信長大人的被殺發生了變化。現在的形勢是,無論如何也得說服惠瓊,他卻還不具備這個能力。

兩邊的樹林里,早早起床的小鳥發出歡快的叫聲。彥右衛門緩緩地抬起頭來,叫過正在守衛的兒子。「家政……天已經亮了,你趕緊到黑田的大營跑一趟。黑田和我不一樣,他能夠從另一個角度,更深刻地理解羽柴大人的心思。是和是戰,在關鍵時刻,必須要消除相互間的隔閡,推心置腹地談一下,然後再請羽柴大人定奪。您說呢,惠瓊?」

惠瓊會心地點點頭,更加確信,必定發生了驚天大事……「也請您無論如何代老衲向黑田大人轉告一下毛利方的意思。」

家政領命離去,彥右衛門把侍衛叫來,倒出竹筒里的水遞給惠瓊。在惠瓊面前,彥右衛門總覺得彷彿低人一等,抬不起頭采。蜂須賀家原本是以暴力反抗貧困和不平的野武士,並非一般的豪族。他們祖上代代盤踞在尾張海部郡的一角,和竹之內波太郎一樣,從沒有侍奉過主人,單是一直信奉神明。

站在一君萬民的神道立場來看,「民」私有「民」是不合理的。因此,如果有了天兵,便無需尋求主君……這種思想,給信長的父親勤皇、敬神的行為以很大的影響,不僅如此,經平手政秀,還孕育了信長統一天下的偉大志向。

正是為了天下統一,彥右衛門才主動出來侍奉信長,聽命於秀吉。因此,信長的死,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正在不斷地動搖他的信仰。

「黑田好高大人到了。」家政回來報告時,天已經亮了,四周升起一片沉沉的乳白色霧靄。不知何時,燈火已經熄滅,官兵衛從手輿上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麼渺小、無助。這堪稱當世無雙的小個男子,胸中充滿了智慧,對誰都不服輸,甚至有些自負。不知何故,今天早晨他的腿跛得格外厲害。「哎呀,下了雨,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疼死我了。」官兵衛一看見惠瓊,立刻裝作沒事的樣子,哈哈大笑著,把腿往前一伸,才坐下來。「談判好像不怎麼順利,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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