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民聲

家康到達信樂的時候,天已全黑。

渡過一個個危機之後,路漸漸地寬闊起來。這裡已是先行一步的京城的吳服師龜屋榮任和茶屋四郎次郎的活動範圍了,他們終於可以貪婪地睡上半個時辰,然後換上草鞋,準備翻越丸柱的崇山峻岭。龜屋和茶屋看到家康有了伊賀和甲賀武士的傾力保護,放下心來,和他們訣別。

已經有了武裝,剩下的只是和不眠不休的肉體痛苦作鬥爭了。雖然路上也常會遇上一些不法的山賊、強盜之類,可已無人能抵擋他們。家康在一生中學到最多的時候,就是從丸柱穿越河合、柘植、鹿伏菟,沿鈴鹿川的河灘,到達伊勢海這一晝夜的旅程。

農民孫四郎始終跟著他們。他似乎對家康產生了一種難捨難離的眷戀之情,當家康的視線不時地落到他身上時,他就微微一笑,低下頭去。

家康想起了從前,那還是他在駿府做今川義元的人質之時,為了讓他繼承愛民的精神,雪齋禪師在講解孟子教義時,就常常提到一句話:「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家康記得,這句話老師曾反反覆復講過好多遍。

所謂「民聽」,就是從民聲中分辨出真理之意。一個人一旦以為真理存在於民聲之外,就會不知不覺地陷入妄想。要想聽見民聲,首先得捨棄「自我」,變成「無我」。而徹底的「無我」,就是確立「自找」的前提。家康自以為已掌握「無我」。可是,直到農民孫四郎的出現,他才發現,自己還遠遠不夠,他不斷地在心裡自嘲。

這大概就是雪齋禪師派來的人吧!家康一邊走,一邊不斷地看孫四郎,他在進行嚴厲的自我反省。不傾聽民聲,就不會發現真理……

重新回味一下先師的古訓,家康甚至覺得信長的死,不是被人殺,而是被己殺。信長是第一個傾聽民聲而崛起的豪傑。他代表了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和平的百姓的聲音,面對所有的敵人。只要他認為其妨礙國內安定,無論是比睿山的僧人,還是本願寺的信徒,他都毫不寬恕。

當太平的陽光終於照向近畿,信長卻倒下了。大概是因為這時的信長已經逐漸遠離民聲。民聲要求他休養生息,而他卻對尚有外交斡旋餘地的中國興師動眾,大興討伐……

在到達伊勢的白子濱之前,家康一直在考慮此事。

如果信長一邊同中國進行靈活的談判,一邊讓勢力範圍內的廣大東海道民眾休養生息,結果會如何呢?恐怕光秀也不會有機可乘。信長一味窮兵黷武,阻塞了民聽,才使光秀產生了取而代之的異心。

即使心計過人、擅長算計的光秀起來指出信長的「非」,但若民心都向著信長,便無響應光秀的人,光秀還會有勇氣謀叛?

「民聲……民聲……」

家康覺得,在這次的旅行中,從一個農民的口中聽到了最深的教誨。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心想返回三河,返回之後怎麼辦,他還從未認真地考慮過。

出於對信長的情義,家康當然會舉兵和光秀一決雌雄,但這不過是隨機應變,真能馬到成功嗎?從河田經鈴鹿摸索到白子濱,站在未明的河邊讓人找船渡海的時候,家康反覆掂量著此事。

如現在就大舉興兵,和光秀一決雌雄,這和信長窮兵黷武征服中國相比,是否也是急功近利,也會犯下與信長一樣的錯誤呢?

從白子濱到知多半島的常滑,除了運送木柴的、路程最短的小船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船隻了。可是現在,連這樣的小船都沒有。這一帶原本是織田信孝的勢力範圍,由於信孝要渡海去四國,已經率軍兵趕赴岸和田,所以,領地內的大船幾乎都被徵調到堺港附近。

此時,正好有個從大湊那邊過來、到河邊靠岸的松坂商人,名叫角屋七郎次郎。家康把他從船上叫到河邊,求他斡旋一下。

「這可難辦了。」角屋把手搭在被潮水打得黑黝黝的額頭上道,「用船我倒是不介意,可是,路上沒有引航的。您大概也知道,京里出了大事,還不知以後需要多少船隻呢。現在這一帶所有的村莊和海濱碼頭都貼著告示,就連運柴的船,也一艘都不許擅自駛到其他海域。」

「什麼,已經貼出告示了……」

「是的。我的船怎麼都行,只是這一帶的農民漁夫……」

「原來如此。那好吧,我自己去找人。」

走了一晚的路,此刻四周已經發亮。望過去,停在水面上的就只有從志摩返航的這艘角屋的商船。海潮變化多端,如果沒有引航者,確實很難出海,家康他們也非常清楚。家康抱著傾聽民聲的打算,大步走到一戶農家門前。

「主公是想叫起這一家人嗎?」本多忠勝剛想前去叫門。

「我來。你們站遠點等著。」家康伸出手,輕輕地敲擊這戶沉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茅屋。雖說是農家,可是散落在海邊的那些油氈小屋卻和它無法相比。這在當地大概算得上中等以上的富戶。

「我有點事情想請教您,您能不能起來一下?」家康說話之前,裡面的人似乎醒了。只聽見有人制止了唧唧喳喳的聲音。「來了。誰?有何貴幹?」

一個人向門邊走來,聲音戰戰兢兢,「您也看見了,像我們這樣的破落戶,沒有錢,不巧女兒也到四日市走親戚去了。要是小麥,倒還有一點兒……」

「我們不是強賊,您不要害怕。」家康感到心裡一陣悲涼,「想必您對村裡的事情也比較清楚吧。我想求您幫我弄一條到對岸常滑去的柴船。」

「哦呀!讓我弄柴船……這可是天大的難事。」說著,裡面的人打開門,露出頭來,「不準任何船隻到鄰國去。昨天下午,官府剛剛下了命令。若敢違抗,我的小命就沒了。聽說織田大人在京城被殺,天下又要大亂了……怎麼,你們是武士?」

家康故意綳著臉點點頭。「我們早就知道了命令的事,故意來求你,看能否幫上忙。」

「哎?你們知道我是小川孫三,才把我叫起來的?你們到底是哪裡的,是什麼人?」

「孫三……」家康立刻叫著對方剛剛通報的名字說道,「為了不讓天下再次陷入混亂,三河、遠江、駿河三國之主德川家康,想趁著天還沒有亮渡海回國……」

「啊,你是德川的家臣……」不知何故,這位自稱孫三、年近四十的農民,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唉!完了,到底還是躲不過……你殺吧,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殺你……」

「沒有辦法,如我借不出船,你一定會殺我,如果我害怕而出了船,領主就會把我整個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殺光。這……亂世的農夫……命可真苦啊!殺吧,來,殺吧!」

家康忽然覺得像是有一把利刃刺進了胸膛,自以為是保家衛國的大將,卻被看成拿著武器的兇徒……

天亮了,當伊勢海的海面被染成一片玫瑰色時,角屋的船正在向常滑飛速前進。家康還站在船上冥思苦想。

在角屋的船頭,一艘引航的白子濱的柴舟正隨波浪起伏。家康背靠著桅杆,像木像一樣坐在那裡。

現在有兩個人讓家康的心備受壓迫,一個是坐在船角、顯得十分渺小的近江大石鄉農民,另一個則是引航的小川孫三。家康覺得這非常不可思議,又似乎正常。

白子濱的農民孫三一直堅信,如他說一個不字,無論是與非,對方會立刻把他殺掉,這就是武士的做法。武士竟如此不被信任。農民不但從未享受到武士的保護,反而遭受了武士無盡的蹂躪和踐踏。這又是一種「民聲」。它從孫三的口中向家康傳來……孫三一旦出船,全家就會被領主殺害,因此他才會對家康說:「你殺了我吧。」

家康頓時羞愧難當。

「聽見沒有,家康,這才是真正的民聲。」家康感覺到虛空中,雪齋禪師叱責的鞭子帶著響聲向自己抽下來。

「哦,原來你認為武士是這樣無法無天啊。那好吧,我再去求求別人看。讓你受驚了。」家康道。

孫三完全沒料到武士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是去求別人也沒有用……你,究竟是德川的哪一個武士,敢問高姓大名?」

「我就是德川家康本人。」

「——啊!您說什麼?」

「我說,我就是德川家康。家康從你這裡收穫頗多。聽說現在京里發生了急變,我急急忙忙趕回本國。我回去後,再仔細體味你的話吧。我決不會只為自己一人興師動眾,勞民傷財。」

不知後面的話孫三聽到沒有。孫三發現非但沒有殺死他,反而要離去的這名武士,竟是駿、遠、三之守——德川家康本人,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請……請……請稍候。」只見他連滾帶爬地從門裡出來,伏倒在地。「出船!小人願意出船!」

家康又一次從孫三那發生了巨大轉變的態度背後,深刻體會到了悲慘的人生。這是一個一直遭受踐踏、被人蔑視的農民,第一次體驗到被尊重的歡樂……

孫三心中升起一種孩子般純真的感激之情。「我一定出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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