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右府罹難

由於森蘭丸的出現,織田信長眼前的敵人消失了許久。

雖說如此,奇蹟不會再發生了。敵人十層甚至二十層的包圍圈,越收越緊,刀槍相擊之聲已從內殿的屋檐下湧進來。

濃夫人手裡端著刀,守護著正考慮如何進退的信長。信長皺著眉毛,看了看森蘭丸消失的方向,又瞅了瞅散落在身邊的敵我雙方的屍體,調整了一下呼吸。

以前,站在公卿、茶人和洋教傳教士面前時,信長總有一種鶴立雞群,與他們格格不入之感。可是現在,手握滿是鮮血的鐮槍屹立此處的織田信長,已經完全融入了武人爭鬥之中,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亂世豪傑終於站在了該站的地方。

信長果然還是一名武將……不,夫人搖了搖頭嘆息:信長生來就是一個縱橫亂世之才,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服輸。正因如此,他才在一生之中不斷做出讓世人瞠目結舌的壯舉。

但是,夫人又想,亂世英雄未必就是太平年代的英雄。正如夫人自己,她可以做一個年輕而殘暴的織田信長的妻子,卻做不成右大臣的妻子。此時,夫人真想知道經歷了大浮大沉的信長,心底到底有著怎樣的感慨。

口頭禪是「人生五十年」的織田信長,才四十九歲,就面臨橫屍荒野的命運,即使說有多麼豪壯,也是可悲的,如果被碎屍萬段,就更可悲了。

「大人!」夫人喊道,她用親切的聲音,像以前那樣呼喚著信長,「大人!阿濃不枉此生。」

「什麼?」信長回過頭來,「你想和我一起赴死?」

「您太大意了,沒想到明智光秀竟如此……」這種意味深長的話,分明是對信長一生的嘲笑,「信長竟是這樣一個人,到現在才看清光秀的真面目。」

「殺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殺了自己的女婿,對家臣無盡的猜疑,終於把你送上了窮途末路。」夫人彷彿放聲大笑。

如果這麼說,或許信長會立刻用槍把夫人刺倒在地。可是,夫人也是名震美濃的蝮蛇的女兒,她願意被刺,然後笑著死去。「大人,為何不答?是大人疏忽了?」

「哼!」信長吐出一字,又屏息凝神,聽著越來越近的刀槍聲,「生死無別。莫要說那些無用的話,好好給我站在一邊!」

這時,又一陣腳步聲,從女人們剛剛離去的院子前呼嘯而來。

面對入侵者,虎松、森蘭丸和與五郎三人被倒逼回來。剛才還和他們在一起的落合小八郎已經不見,恐已在某處戰死。三個人也都成了血人,森蘭丸的槍上、虎松的大刀上,不斷滴著黑糊糊的血。

「大人!」森蘭丸又一次喊了起來,「快,撤到裡面去。」還沒有戰死的侍衛們,似乎只想為信長贏得自裁的時間而戰了。三人看見信長還攥著槍站在那裡,便又發瘋一樣向敵人殺去。

濃夫人用冷峻的目光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看著侍衛們的苦戰,看著信長的反應。受傷最嚴重的薄田與五郎由於反攻稍遲一步,立刻被敵人逼到了台階旁邊。逼過來的兩名使槍的敵人,被石頭絆了一下,眼看就要踉踉蹌蹌倒在地上,一瞬間,信長「嗷」的一聲怪叫,跳了出去。不愧是從兒時就經過干錘百鍊的亂世之子,啪啪兩下,如同閃電一般,追過來的二人手裡的槍扔到了天上,搖晃了兩下,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與五郎!」

已跌倒在地的薄田與五郎應了一聲,立刻站了起來。看見信長威武之姿,森蘭丸和虎松像箭一樣射出去,再次沖向逼到院子外面的敵人。

這時,與五郎快要倒下了。夫人本能地跑到台階上的信長身邊,她似乎看到了與五郎身上冰冷的死亡陰影。

信長伸出一隻腳,又一次發出兇猛的嚎叫。那不是擺弄茶壺或看蹴鞠入迷時的右大臣的聲音,那是一見鮮血就立時興奮的猛獸的嚎叫。不知何時,山田彌太郎和大塚彌三郎兩人跑了過來,披散著頭髮,腮上流著鮮血,他們轉眼間又殺向了敵人。

敵人忽然撤到了院外。

信長依然站在那裡,瞪著眼前之敵。

掛在屋檐下的燈籠,把信長和身扎玉帶、頂戴頭巾、腰挎大薙刀的夫人的身影朦朦朧朧地映在地上。夫人心中一熱,曾經淡化的情意又燃燒了起來:我們是夫妻……戰鬥中的信長就像一頭已經超越生死、一心只想進攻的猛獸,這樣的大丈夫,自己是決不會交給任何人的……

「大人,快作準備吧!」夫人才意識到自己顫抖的聲音里滿懷深情。信長似乎沒有聽見妻子的喊聲,依然在院子的出口冷峻地瞪著敵人。濃夫人剛想喊第二聲,可她又猶豫了,搖了搖頭。

這頭久經沙場的猛獸,即使沒有人提醒,也決不會犯一點錯誤,該前進之時他會前進,該後退之時他知後退。若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他定會站在這裡,斷然切腹自盡。

那些被信長訓練出來的生性兇猛的年輕獅子們,也無比強韌,儘管身受重傷,甚至已趴在草地上站不起來了,可硬是把數十倍的強敵從院子里趕了出去。

「主公!」在暫時沒有了戰爭的院子里,一條人影磕磕絆絆地跑了同來,「森蘭丸說……趕快,沒時間了……」原來是受傷最重的高橋虎松,「主公!」虎松又踉蹌著向前挪了一步。手上早已捲曲的大刀在夫人的眼裡,顯得那麼悲壯。

這時,緊跟著虎松的身影,「噌」的一聲,一條人影又從中門竄進來。

「高橋虎松,我看你往哪裡逃!」

「什麼人?」

「明智家赫赫有名的山本三右衛門,恕我無禮了,右府大人。」一身黑盔甲的來人話音剛落,便「啪」的一聲舉槍扎來。虎松舉起早已捲曲的大刀,擋住槍尖,二人廝殺起來。一眨眼,皆已摔倒在地。

信長剛要像飛鳥一樣衝過去,又停住了。只見倒在地上的二人中,一個立刻站了起來,另一個再也站不起來了。站起來的人影是山本三右衛門,伏在地上的自是高橋虎松。

信長計算著自己和虎松的距離,已經來不及救了,就停在那裡沒有動。何時前進何時後退,這頭猛獸已經把握了其中的尺度,甚至精準到令人驚駭的程度。

夫人已經清楚地預感到,戰鬥至死的信長,一生即將宣告結束。他既不是右大臣,也不是天下人。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為了開闢出他的一條路,他在開山,在伐樹,在燒荒,他是一個破壞者。在這被破壞者耗盡心血、破壞殆盡的土地上,有所收穫的人必定在別處!而她,就是這個破壞者的妻子。「大人!」夫人臉色緋紅,倔強地望著信長,「我也要血灑沙場。」

「休要任性,你這個傻瓜!」

夫人站了起來,慢慢地提起大薙刀。

這時,新來的敵人又殺進了中門。「右大將在哪裡?」

洶湧而來的敵人中,一人大聲喊道,「明智家臣三宅孫十郎前來索要玉璽,右大將在哪裡?」

「看刀!」一個負傷倒地的侍衛突然擲出一把刀,接著沖了上去。只見二人像瘋狗一樣廝打在一起,發出慘烈的嚎叫。緊接著,又有四條人影跨過在地上廝打的二人,直向台階這邊衝過來。他們似已知道在台階上持槍而立的,正是信長本人。

最前面,一個盔甲上系著粉紅色絲絛的人朝夫人這邊跑來。台階下面傳來一陣慘叫。但緊接著,就被隨後而來的黑甲武士洪亮的喊聲淹沒了。那名武士的聲音像怒吼的獅子:「右大將信長公聽著,我乃明智軍中鼎鼎有名的安田作兵衛。」

現在才是赴死之時!這種感慨像疾風一樣掠過夫人的心頭,她舉起薙刀,發瘋似的跳了出去。扎粉紅色絲絛之人慌忙後退一步。夫人腳尖剛一落地,就突然向右砍了一刀,對方的槍和腦袋都飛了起來,漫天血雨,那人仰天倒下。夫人又再次攻向作兵衛。

「女人?真是不要命了!」作兵衛拿著槍,後退了兩步,氣得咬牙切齒,「無用的女人,還不退下!」

夫人嘲笑著,又向前逼了一步。在這段時間裡,信長完全可以退到裡面。

作兵衛發現女人既沒有要後退之意,也不會害怕自己,把肩膀上的護甲往後撥了撥,掄起長槍。夫人又逼近一步。作兵衛抖槍就刺,正好夫人也掄圓了薙刀,「哐」的一聲,兵器碰到了一起。

接著,咯吱一聲,似乎是薙刀的刀尖碰到了護甲的黑皮。夫人搖晃起來,她只覺得從下腹部到後背像被扎進了一塊熱鐵,熱乎乎的,正要邁出的腳立刻軟了下來,跪在了地上。

儘管如此,夫人仍然想站起來,揮舞薙刀。可是她動彈不得,只得趴在了草地上。青草的氣味撲鼻而來,夫人抬起頭,只見一地綠草就像碧綠的水面,零零落落倒伏在地上的雙方屍體,就像漂浮在水面的睡蓮。

信長依然一隻腳踩著台階,傲然地站在那裡。他那充滿了燦爛血色的雙眼凝望著夫人。看到這樣的目光,夫人心想,這一輩子也並非那麼不幸。然而,把自己刺倒在地的作兵衛為何不攻擊信長?她雖然看得真真切切,可聽力已經不行了,只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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