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殺築山

秋天,黃昏時分的空氣十分乾燥。山下的茜草已經泛出紫色,飛到落霜紅枝上啄食果子的小鳥的鳴聲也已經遠去。夜色透過竹柵欄落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木犀的香氣。

築山夫人來到宅院的前門廊,站在那裡,仰望著天空。她已不像往日那樣濃妝艷抹,眼睛裡,平時令侍女們深為恐懼的怒氣似乎也沒有了,冷冷清清,死氣沉沉,使人聯想起冬日的湖水來。

「夫人,起風了。」去年剛剛來的侍女阿蓑在旁邊提醒夫人,可是,這句話卻似乎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烏鴉回巢了……大雁也要飛走過冬了。」

「夫人,小心著涼,一旦著涼就不好了。」侍女第二次提醒,夫人拉了拉衣領,仍然不想進屋。

「阿蓑。」

「在。」

「從那以後,就沒有三郎的消息了吧。」

「是。下人們說轉移到二俁城以後,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哦?這裡的下人一看見我,就躲得遠遠的,好像很討厭我。你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說我什麼?」

「這……什麼也沒有說。」侍女慌忙背過臉去。怎麼會沒有聽說呢?為救信康的性命,德姬苦苦哀求家康允許她去安土之事傳開後,家中人的所有怨恨都集中到了夫人一人身上。

「害了威風凜凜的少主的,就是夫人。」

「不知她心裡在想什麼,居然和甲州私通!」

「心中沒有算計,聽信了減敬的花言巧語,都是色述心竅的報應!」

「貪戀男色,害死親生骨肉,這才是惡妻、惡母。」

人們不僅背地裡竊竊私語,甚至當著阿蓑的面都肆無忌憚。

「害人又害己,害人又害己!」

下級武士也喋喋不休地問個不停。這些跡象表明,有好多人都認為,夫人若是為信康辯解一下,說私通勝賴等事都是她一人的主意,或許信康還有救。

「啟稟夫人。」

現在夫人身邊只有二名侍女,叫阿梓的侍女在夫人和阿蓑的身後喊道:「野中重政大人、岡本平左衛門大人和石川太郎左衛門大人來了。」

「哦,我早就等著他們了。」夫人這才把目光從天空收回,「馬上請他們過來。」她走回室內,坐在上座,依然是一臉冷峻,「阿蓑,馬上就要天黑了,掌燈吧。」

不一會兒,三人來了,重政在前,二人在後。「今年秋天好像比往年要早啊。」野中重政說著,抬頭看了夫人一眼,「今天我們作為主公的使者,當坐正座,當然也有一些私事,坐下座也罷。」築山夫人沒有馬上作答。阿蓑拿來燭台,屋裡一下子亮了起來。

「你們辛苦了。我乃家康的正室,所以,用不著換座位。」

三人不禁面面相覷:這女人根本不會老老實實聽話!三人是作好了充分的準備才來的,連要採取什麼樣的態度都想好了。

「家康怎麼說?」

「稟告夫人,主公說,在濱松為夫人準備的居所已建好,請您搬過去。」

「是去濱松啊。」眼前的夫人安靜、祥和、大方、舉止優雅,和他們事先想像的完全不同,「看來大人上了年紀,也需要年長一些的人侍侯。那麼,是怎麼安排的?什麼時候動身?」

「主公命我們三人擔任路上的警衛,二十七日拂曉出發,二十九日中午抵達濱松。」

「知道了。那就託付給你們了。」

三人不禁又一次面面相覷,沒有想到夫人回答得如此乾脆,本以為很麻煩,卻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辦妥了,一場唇槍舌劍得以避免。「夫人,轉移到二俁的少主……」石川太郎左衛門開口,「聽說還沒有什麼結果,少主還在平安的反省之中。」

「哦。謝天謝地。」

「謝天謝地?關於這件事,難道夫人還有別的想法嗎?」

「你問的這個問題真是奇怪。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家康一人的想法來行事,我還能有什麼想法?事情的好壞都與我無干。」

夫人這麼一說,性急的太郎左火了:「夫人,少夫人為了給少主求情,抓著主公的衣服哭著苦苦哀求,非要去安土不可。」

然而,夫人聽了,既沒笑,也不激動。

「哦?媳婦是媳婦,我是我。我什麼想法也沒有,一切全聽家康的安排。」

野中重政實在忍不住了,又一次探出身來:「少主現在還在二俁,還活著啊。」

「所以我才說謝天謝地。」

「這是身為母親應該說的話嗎?不在今天被迫切腹,就會在明天被迫自殺,少主這樣活著,難道夫人還要謝天謝地?」

「是的,謝天謝地,阿彌陀佛。」夫人還是沒有改口,「我乃家康的正室,如果折磨孩子是丈夫的快樂,我也應跟著快樂,這才是婦道。你說對不對,平左衛門?」

平左衛門聽到自己的名字,慌忙背過臉去。三人似乎並不只是為傳達家康的命令而來。「我們三人……」他依然不敢正視夫人,努力地控制著感情,道,「主公命我們把夫人送到濱松,可是我們知道這事極其難辦,也曾一度推辭。」

「哦,把我送到濱松真有那麼難嗎?」夫人仍然冷冷地問。

「是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人慷慨激昂,群情激奮,所以……」

「什麼?」

「大家都認為,把少主置於死地的就是少主的母親您,所以,很多人都想劫殺夫人,為少主冼冤。」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平左衛門居然連這些話都敢出口。說完,他又慌忙把視線移開。

外面已經漆黑一片,只有燭光把夫人的影子搖來晃去。「呵呵。」夫人微微撇了一下嘴,笑了,「如果真這麼危險,你們還是把這個差事推掉為好。」

「可是主公不允,非要我們來不可。」這次野中重政終於抬起頭來,盯著夫人,「夫人,這件事,我們求您了。」

「到底是什麼事,要我這個軟弱無力的婦道人家來做?」

「為了給少主寫一封救命的請願書,請夫人自殺。」

「要我自殺?」夫人似乎也有思想準備,並不是特別吃驚,「這到底是家康的命令,還是你們三人的主意?」

「是我們三人的想法。」說出來之後,重政也不再有顧忌。

「家中的人已經十分憤怒。所以,即使我們三人一起護送,恐怕也難保夫人平安地離開岡崎。因此,與其在路上讓我們受辱,不如在這裡請夫人……」

「哈哈……」夫人突然用衣袖擦了擦嘴唇,又笑了起來,「我可以再次對天發誓,我是家康的好妻子。如果是家康的命令,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可是,如果只是你們三人的主意,那我就告訴你們休想!你們再怎麼說也是徒勞。」

「夫人!」太郎左終於拍案大叫,「你難道不愛少主嗎?主公現在還沒有命令少主切腹,你難道就不明白主公的苦心?」

「太郎左,你若這麼說,先回到大人那裡,請一道讓我自殺的命令再來。」

「如果有主公的命令,你就自裁?」

「我決不食言。」夫人微微點點頭,「德川左近衛權少將家康,軟弱無能,為了討好織田信長,居然殺妻滅子,也不怕被後人笑話……哦,若有命令,我會痛痛快快地了結。」這時候,野中重政狠狠地拍了幾下膝蓋,原來,太郎左的右手已經按在了腰刀上。野中重政及時制止了他,兩手伏在榻榻米上。「為大局計,請允許我再說一遍。我的語言粗俗,向夫人道歉。為了少主,請夫人三思。我求您了,我給您磕頭了!」

「重政!不要再說了。你就是磨破嘴皮子,我也不會動搖。」

「這麼說,您就是失去少主,也不願不再憎恨主公?」

「哼!你叫我夜叉也罷,惡鬼也罷,把我的屍體剁碎吃了也罷,我依然我行我素,想怎麼死就怎麼死……休要再說了,重政!」

重政氣得肩膀直哆嗦,回過頭看看另外二人,這二人也是滿臉怒氣。「那麼……二十七日拂曉,帶夫人去見主公。」

這次夫人沒有再做聲。三人走到廊上,仍然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果然是瘋了。」太郎左吐出一句。

重政也是一腔無名怒火,但是,倒也並非全是對築山夫人的憤怒。身為今川義元的外甥女,她嫁給了家康,懷著對愛情的饑渴,飽受煎熬,沒能善待自己的生命,以致加深了夫妻間的鴻溝,是一個可悲的女人!

痴迷於戰爭的謀略家們,決不會放過一個對戰爭心懷不滿的女人,最終,仍然利用謀略,讓她越軌,犯下了可怕的行為……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野中,」出了宅院的大門,彎下腰,鑽過只留下一個出入口的竹柵欄,岡本平左衛門喊了一聲,「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找個人刺死她算了。」

重政沒有回答,單是仰望著天空。「後天要是天晴就好了……」

「在這裡把她殺死,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不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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