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罪狀十二條

德川家康一身戎裝,急匆匆地向阿愛的娩室走去,暖風徐徐地吹拂在臉上。

天正七年四月二十三,武田勝賴再次出兵至穴山梅雪的居城——駿河的江尻。家康剛從那裡回來。

懾於長筱之戰的大敗,勝賴此次出兵格外謹慎,不再輕易挑起決戰。無奈之下,兩軍只好扎住陣腳,相互對峙。家康也暫時退回濱松。

阿愛已經不是初次分娩了。天正四年四月初七,她生過一個兒子,取名長松丸,就是後來的秀忠①。由於家康在濱松城裡沒有正室,所以,阿愛格外受大家喜歡,也很受尊敬。家康從戰場上回來,西鄉局阿愛已經生了第二個兒子。對於家康,這已經是繼信康、於義丸、長松丸之後的第四個兒子。

『①據史實,德川秀忠出生於天正七年四月初七。』

「恭喜主公,又生了一位公子。」負責留守的本多作左喜滋滋地前來報告。

「哦,又為我德川家立了一件大功。這次我可能不會長久地待在這裡,去見她一面吧。」家康連盔甲也沒有脫,就急忙來到娩室探視。

雖然家康曾命令本多作左衛門擴建了城池,街道顯得比以前寬敞多了,但是仍然很樸素,與信長的安土城不可同日而語。

在信長的推舉下,家康已經升至從四品下左近衛權少將,領地大大得到了擴張。按說,他的日常起居也可以奢侈一些,可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家康反而更加節儉了。以前一頓飯是五菜一湯,現在城為三菜一湯,米飯里還要混上二成小麥。

「這已比百姓們奢侈多了,你們沒有見過百姓們都吃些什麼東西。」說著,他哧溜哧溜地喝上幾口粥,吧唧吧唧地嚼幾口鹹菜。家康吃得這麼香,真讓人不知該稱讚他是一位偉大的將軍,還是擔心他生來就是吝嗇之人。

在作左的引領下,家康來到了建在城北的一間檜皮屋頂的娩室前面,他讓隨從留在外面,輕輕地解開鞋帶。「別出聲,我不進去了,在外面悄悄地瞅一眼就走。」探視一個剛剛降臨到這個世上、來享受人生的嬰兒,此等心情是與眾不同的。他用眼神阻止了出來迎接的奶媽和侍女,讓她們輕輕地把門拉開一條縫。站在那裡,他像一個少年,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只見阿愛旁邊,一個肉團似的嬰兒正在熟睡,阿愛則睜著眼睛,盯著屋頂出神。「阿愛……」家康盡量不嚇著她,低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阿愛驀地轉動了一下視線,看見是家康,慌忙爬了起來。

「別動,別動,快躺下!」

「真沒有想到,大人會來看我,阿愛做夢都沒想到。」

「你辛苦了,立了功。又是個男孩,長松有了弟弟,不知會多麼高興。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取個什麼名字好呢?前一個叫長松,這個就叫福松吧。」

「松丸?」

「對,就叫福松丸。要是我不在戰場上就好了,就可以好好舉行一下儀式,可是敵人就在眼前,這些都辦不到了,實在有歉啊。」家康盯著嬰兒熟睡的樣子出了神,說道:「真奇怪,俗話說,晚生的孩子會早別父母,越是晚生的孩子就越可愛,此話不假。」

「是。」阿愛乾脆地回答,可是,她現在還不能理解這種感情。阿愛對家康的全部理解,就是他日漸厭惡虛名,正在努力地充實自己的內心。信長勢如破竹,擴展著自己的勢力。信長越擴張,家康就越內斂,兩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就像走向了陰陽兩極。

「信康已經二十一歲,於義丸才六歲,還養在外面,長松四歲,福松才剛出生。要是信康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孫子也出生了,大家聚到一起,在城裡觀賞一出能劇,該有多好。」

「這麼說,少主快要有可以繼承家業的後人了……」

「是的,不久就會有了。阿愛!」

「在。」

「我看,你是一個就算躺在床上也不肯輕鬆些的人,別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好好休養,早日恢複。」

「多謝大人。」

「我現在得去駿河一趟,那之前恐怕會打起仗來,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家康正要離去,忽然又轉過身來,用他那沾著糧草味兒的大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嬰兒的小臉,才起身離去。

太陽才開始西斜,西面的天空雖然烏雲翻滾,卻不像要雷雨大作。走在路上,從信康到現在剛剛取名的福松丸,家康又把所有的兒子都回想了一遍。

不知何時,作左呼哧呼哧地跑了過來,一副非常氣憤的樣子,大聲地喊叫。

「怎麼了,作左?這可不像你平時的樣子,發生了什麼事?」

「主公,信長那個畜生,終於露出利牙來了。我早就知道這傢伙是一隻狡猾透頂的野獸。」

「作左!你的話怎麼這般惡毒?」嘴上這麼說,家康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

本多作左衛門有一個習性,一看到別人吃驚或是亢奮,他就會故意裝出一副沉著的樣子。但今天,他卻眼中冒火,嘴唇發抖。最近,信長總會有意無意地在家康的心裡投下一片陰影。看到作左如此失態,家康急忙問道:「怎麼回事?是不是忠次或忠世回來說了些什麼?」

「是,兩人都臉色大變,正在大廳里等著您。」

「都臉色大變?」

「主公,信長終於給您出難題了。」

「是不是讓我去攻打石山本願寺?」

「您想到哪裡去了,您不要驚慌,他想把岡崎的少主……」說著,作左滿臉的憎惡,「我也說不清楚,主公快去見見他二人便知。」

聽到這句話,家康的心裡就像刺進一把利劍一樣疼痛起來。他一直擔心的禍事,終於降臨了。

家康抬首望天,一句話也沒說,既看不出絲毫著急之態,也看不出狼狽的神情。已經開始發福的他,胖乎乎的額頭上滲出汗來,亮晶晶的。

一進入大廳,家康就感覺氣氛不對。忠次和忠世二人神色怪異地坐在那裡,垂著肩膀。站在兩側的侍衛似乎也驚懼得喘不過氣來。「二位辛苦了。」家康盡量平靜地看著二人,又看了看侍衛,「右府大人心情可好?」

「是。」剛應一聲,忠次又垂下了頭。

「怎麼?要讓人退下嗎?」

「不用了。」

「既然不用,你就直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信長公要讓岡崎的少主和築山夫人二人切腹自殺。」咬牙說出後,忠次幾把額頭貼到了榻榻米上。

大廳里一瞬間充滿殺氣。

「忠次……你是不是帶命令來了?」

「不是,只是我們的推測。我們怎會來傳達這樣的命令啊!」

「哦。」家康輕輕點了點頭,「你們二人為何如此推測?」他的話裡帶著深深的嘆息。

「我只是把我們的想法報告給主公,供您參考。」忠次顫聲答道,而大久保忠世則垂著頭,一句話也沒說。

「罪狀有十二條,我現在心亂如麻,先後順序可能弄不清了,請主公見諒。」說著,忠次把腰挺得筆直,努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在戰場上,即使面對十倍二十倍於己的敵人,忠次連眼都不眨一眨,依然談笑風生,但現在他竟然兩眼冒火,渾身戰慄,這在家康心頭重重地壓上了一塊石頭。

「第一,近來,岡崎城附近流行著一種舞蹈。自從今川義元在田樂窪被擊殺,兒子氏真繼承家業起,這種舞蹈就像野火一樣流行了起來。」

「的確如此。」

「這種舞蹈流行到岡崎來的原因是什麼?當領民信賴領主,心存希望時,他們不會接受這種東西。可是,當看到前途無望時,他們就會藉助舞蹈來忘卻一切。因此,這種舞蹈可以說是亡國的先兆。這是三郎沒有能力給領民希望的證據。」

家康閉著眼睛,靜靜地點點頭:「第二條呢?」

「第二條,這種舞蹈在今川家快要滅亡的時候,氏真就經常跳,結果,跳著跳著,今川氏就滅亡了。三郎也喜歡這個舞蹈,不僅自己走村串戶到處跳,還讓領民跳,甚至因為那些不會跳的,或是穿著破衣跳的百姓而惱羞成怒,當場拿弓箭把人射死。這不是領主該做的事。」

「信康當真做過那樣的事?」

「是……是。」

「那麼,老臣們為何沒有向我說起?」

「如果告訴了主公,主公就會責罵少主。少主挨了罵,就會說是老臣們告的狀,再回去罵老臣們。」

「那第三呢?」

家康心中的怒火幾如火山噴發,可是,他閉上了眼睛。

「第三條是,狩獵回來的時候,在僧侶的脖子上套上繩子,把人活活地拖死。」

「第四條又是什麼?」

「第四條……神原小平太多次直言進諫,少主勃然大怒,竟抽出雁尾箭要射殺他。」

家康大吃一驚,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神原康政:「小平太,這些可都是實情?」

「是。」

「當時你怎麼做了,也拔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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