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三年蟄伏

長筱一戰的勝利,與其說加強了德川家康的勢力,不如說是鞏固了織田信長的地位。信長的地位已經堅如磐石,不可動搖。武田信玄在世的時候,信長一直避免與之決戰,但到了勝賴這一代,他卻一舉拋棄了以前的避讓戰略。現在,信長逢人就得意揚揚地炫耀:「我本想等信玄一踏進信濃、三河地界就一舉消滅他,誰知這個老東西詭計多端,老謀深算,死活不敢出來,結果沒有機會,真是遺憾。正巧這時,四郎慢騰騰地出來了,於是狼狽不堪地讓我趕回了信濃。」

按例,此際交戰雙方,打起仗來都是由裝束精美的武士單打獨鬥,雙方懷著家門的自豪感,高聲地互通姓名,然後才展開廝殺。武田氏更多地沿襲了這種風氣。而信長卻使用不知名的小卒手持火槍來對抗敵人,不管對方如何,都運用團體戰術,幾是罕見敗績。結果,不論對方有多麼勇敢的騎兵團,只要有了火槍,用步兵就可以應付了。這種戰法乃是戰術史上的一次革新。以往都是選拔百里挑一的勇士為大將,為此甚至不惜以高官厚祿相許,而如今,只要有火槍就行了,如果在戰術上再動一些腦筋,信長的軍隊就會天下無敵。

因此,長筱之戰以後,信長隨心所欲,勢如破竹,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霸業。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五,信長凱旋岐阜;八月,進攻越前地區一向宗的僧兵,入北庄;九月底返回岐阜。十月十二,他已身在京城。

十一月初四,信長被敕封為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位高權重。同月十五,信長返回岐阜,命長子信忠攻打美濃的岩村城。信忠凱旋歸來,信長對他極盡褒獎:「信忠,你已可以擔當大任了。我把這份家業傳承給你,之後,我便退到近江修一座新城。」

言必行,行必果,這就是信長的性格。在對信忠說了那番話未久,信長就輕裝退出了岐阜,住在佐久間信盛的宅院里,並在那裡過了新年。行動之速,令人稱奇。

當然,他這麼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若非如此,新城的修建就不能及早完成。為此,被命令到近江琵琶湖畔的安土山去築城的丹羽長秀,為了趕工期,沒日沒夜地干,甚至連歲末新年都沒有空閑。

「長秀,快點!我都沒有地方住了。」信長時不時從佐久間信盛的宅院趕到安土,催促長秀加緊。他還說要在高三十餘丈的山上築一座七層的天守閣,使這座城更加雄偉。

聽到這些傳聞,家康趕忙送來工匠和石料,幫助修城。信長為什麼把岐阜城讓給信忠,又到安土去築新城,家康心裡一清二楚。勝賴兵敗長筱後,家康立即出兵駿河,於八月二十四,攻陷諏訪城,然後休生養息,蟄伏起來。

家康得知信長修築安土城的消息是在十一月中旬。從到岐阜出使的酒井忠次嘴裡聽到此消息時,家康與其說是高興,倒不如說是憂心忡忡。「哦。終於又築城了。」他嘆了一口氣,陷入了沉思。

忠次這次出使岐阜,是去參加信長被任命為權大納言和右近衛大將的慶祝儀式。忠次不明白家康為何嘆息,興緻勃勃道:「岐阜的財富真是不計其數。剛一決定要修城,馬上就命令修路了。」

家康也輕輕點點頭,「哦,即使新城修了起來,也不能號令天下啊。」

「這可不是修一般的路,聽說信長大人要把領地內的所有大路都修到三間寬。」

「三間寬?」

「而且也不是一二十里那樣普通的路。他要修一條從岐阜一直到安土的大道,還要把所有領地內的官道全部重修一遍。真是古今未聞的大工程啊。」

「那麼,主管修路的是誰?」

「是坂井文介、高也藤藏、山口太郎兵衛和筱岡八右衛門。信長大人命他們儘快完工,在錢財方面毫不吝惜。」家康依然語氣舒緩:「那麼,選址奠基,作圖設計者為誰?」

「是明智光秀大人。」

「明智築城,丹羽修路,果是慧眼啊。不久之後,我也要修建工程什麼的,所以,如果學點東西,或許用得上。」家康雖然在笑,可實際上他卻十分緊張,要是拿不出辦法來對付信長,後果不堪設想……

信長在以前就使用過「天下布武」的印章,所以,他為何要在安土修建新城,為何要修路,家康心裡一清二楚。越前的北庄已經安插了柴田勝家,伊勢也已在他的掌控之下,而甲州的勝賴已被他打得一蹶不振。他剛剛又被任命為右近衛大將,正好借這個機會掌控天下。

安土與坂本一衣帶水,只隔一湖,過了那裡,京城則近在咫尺。此處既是去向北陸地區的必經之處,又離岐阜很近,再加上領地內寬闊的大道縱橫交錯,正是問鼎天下的最佳之地。

「忠次,」家康道,「我問你,信長為何不在京城築城?你明白其中的原委嗎?」

忠次對於家康今天的態度很不解,明明在對岐阜的事刨根問底,巨細靡遺,極其關心,神情卻像今天陰沉沉的天空一樣,看上去很是遲鈍。他有點心急火燎,道:「信長現在進京還為時尚早。石山有本願寺的僧兵,攝津以西,他還鞭長莫及。」

家康把目光從忠次身上移開,掃了一眼伺候在側的神原小平太、大久保平助、井伊萬千代等人。「信長縱然是征服了天下,也不會到京城築城。」

「為何?」

「迄今為止,沒有一個號令天下的人,會住在京城給天子添麻煩。信長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真的到了號令天下之時,他可能會繼安土城之後,在石山本願寺的大坂一帶選址築城。」

「原來如此!那麼,安土城完工之後,下一個征伐的對象,大概就是本願寺吧?」

「忠次征服本願寺、在大坂築新城以後,他再去征伐哪裡?」

「接下來就應該是中國①,要不就是……」

『①指地名,為日本本州島近畿以西諸地,下文或作「中國地區」全套書同。』

還沒說完,忠次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趕緊打住。

家康笑了:「長筱之戰後,我在仔細盤算今後的戰勢走向。要什麼樣的實力,作什麼樣的準備,才能避免覆滅。這些都在我肚裡裝著呢。平助,把桌上的本子給我拿過來。」

大久保平助拿過一個本子交給家康。家康這幾天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拚命寫著什麼,原來就在這個小本子里。

「火槍的數目是:織田三千七,我方八百,雙方加起來共四千五。用這些武器打倒的武田人馬是一萬一千左右,如此一來,每一枝槍能打死三個人。」家康一邊講解,一邊盯著大家,「如果只有我們自己的八百桿槍,後果又會如何呢?假設還是每桿槍打死三個人,這樣,我們只能打死二千四百人。」大家鴉雀無聲,認真地聽家康列舉數字。「但是,一旦和一萬五千敵軍混戰起來,我方的傷亡恐怕更大。因此,總兵力只有八千的三河人,別說勝利,後果究竟如何都不敢設想。明白了吧,這就是我們的實力。」

聽了家康的一番講解,忠次先嘆了一口氣:「當然,絕不能說我們的力量不夠。但是,如果沒有織田的幫助,勝敗就會顛倒過來。」

「的確如此。」小平太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織田公終於等到號令天下的機會,他便要到安土去築城。我並非懷疑織田,但萬一援軍不來,或者,如果織田就是我們的敵人,我們還能勝利嗎?」

家康眼角帶著魚尾紋,笑著掃了大家一眼。據他多年來的思索,從古至今,戰敗的一方當然會滅亡,但是,勝利的一方在不久的將來也必定灰飛煙滅,這是鐵律。勝利之後就忘乎所以,這似是人的天性。

從這個角度來說,家康覺得信長的勢頭強勁得有些離譜了。勝必驕,驕必橫。武田勝賴這次大敗,是因為取得高天神城戰役的勝利之後,萌生驕傲之心。所以,在勝利玄後,家康就一直在不斷地反思,估算自己的實力,看看內部是否也有這些跡象。信長則完全相反,他想趁著這次大勝,一舉統一天下。他的勢力如此強大,甚至連這次大勝都可以忽略不計。

在勝利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把奧平九八郎引見給信長時的情景,至今還深深地印在家康的記憶里。

「哦,你就是大鬼的兒子,幹得不錯,你的性格,信長一輩子也忘不了。為了獎賞你,從今天起,你就把名字改成信昌吧。」然後,信長讓奧平一家七口和五位老臣舉杯同慶。

給立功者改名字,史上也不乏先例。可以看得出,當時九八郎感動得渾身顫抖。但是,信長這種肆無忌憚,表明他已經不再對家康有所顧忌了。

家康早就下定決心,這一輩子絕不做別人的附庸。信長也知道這一點,而且信長還是家康的親家,可居然也漸漸以號令者的身份來對待家康。

家康繼續翻著本子:「人,在勝利之時,往往會忘記分析勝利之因。為了自我警戒,我才嘗試著記下這些。這次勝利的原因,首先是你們忠義、勇武,無論發生什麼,都擁戴我,上下一心、精誠團結。如沒有這些,織田不會來支援我們。我們就可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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