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前夜

我常常在想。

沒有什麼東西,比打不通的電話更令人無名火起了。

那種「嘟、嘟」的無情聲音,還有錄音電話的通知音都會往腦袋裡鑽。被語音輔助系統踢來踢去這種事,簡直無法容忍。我覺得電話服務中心這種機構最好是徹底毀滅掉。

打個比方。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森林中迷了路,這時他想求救,便準備拿出手機。

只聽嘩啦啦一聲,背後的樹叢中有什麼東西在動。遠遠地傳來了野獸的吼叫聲。然而這些並沒有讓他挪動步子。因為他的股關節不斷發出著嘎吱嘎吱的聲音,腳趾上也磨出了血泡,腫脹得就像小番茄一樣。

完蛋了啊,這下真的遇難了,他如此不安,令體溫也降了下來,終於感到肚子餓了。誰來救救我吧,可以的話,最好是用直升機來接我吧,用探照燈發出的熱烈閃光打破眼前的絕望吧,他如此祈禱著,將手機放到了耳邊。

然而就連接通的鈴聲都沒有放出來,就聽見機器作出了這樣無情的宣告。

「現在線路十分繁忙,請不要掛機,等待接通,或稍後重新撥打——」

可惡,這狀況也太殘酷了吧。他仰天倒下,躺在了地上,伸展開四肢成了大字形,自暴自棄地說,來殺了我吧,殺了我吧,這副模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

我能理解這種心情,理解是理解……。

「啊!總算打通了!喂喂,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回嗎!」

線路剛一接通,我的耳邊就炸響了一聲怒吼,接著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責問,語速快得我聽都聽不清。我勉強以公務式的口吻作出了回應。

「感謝您的致電。這裡是LIFE·LINK·DIAL東京支部,我是諮詢員音羽。抱歉讓您久等了,現在就請談談您的煩惱吧——」

LIFE·LINK·DIAL,是一個所謂的防止自殺熱線。

據稱在這個國家裡,每年有三萬人因自殺而失去生命。

不過考慮到沒有留下遺書、不能認定為自殺的案例,將那些都算上的話,實際應該有這個數字的三倍吧。

設立在全國各地的自殺心理諮詢窗口是連日連夜地忙於接待。至於可以免費通話的熱線,一天之內就有高達幾十萬個諮詢電話打進去,線路一直處於爆滿狀態。據說其中實際接通的數量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

話雖如此,這也不能責怪運營方面。開設了防止自殺熱線的組織,各方面來說都是民間的非營利團體,諮詢員也全都是志願者,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受到批評報怨。

儘管沒有理由,卻不知為何還是要被人家撒氣。因為電話非常難以打通,打電話者對諮詢員極度苛責的事例也是有的,總而言之就是要低聲下氣。有時候會發生一些完全沒辦法講道理的事態,就唯有採取忍讓的態度來應對了。

比如就像我現在這樣。

「喂,你在聽著吧?那我就說了哦。我跟你講我不是公司的奴隸。在作為公司職工之前,我首先是個人,不是什麼齒輪。」

「是啊,毫無疑問,這是當然的。」

「可是啊,那個部長居然一臉『哈?』這種表情。還說,喂,你知不知道啊,所謂的齒輪呢,哪怕少了一個,也會對整體產生影響。我跟你有那麼了不起的地位嗎?沒有吧。我們是消耗品啦,就像小燈泡一樣的東西,可不是什麼LED哦。最後呲啦呲啦閃兩下就壞掉啦。你的使用年限已經過了吧?看樣子是被塞了一個相當糟糕的劣製品嘛喂。」

「原來如此,真是過分,那實在是太過分了啊。」

從開始通話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了,我完全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

總而言之還是沒辦法,對方是有話想說,才會打電話過來的,所以必須聽憑其將鬱悶苦惱都宣洩出來,不然就沒法談下去。這跟烹飪前處理蛤蜊的方式是一樣的。

「我這樣,不來點兒什麼是捱不下去的吧。……啊,我說的是葯哦,我是完全不喝酒的。……哎——有安定片、欣百達、利眠寧之類的吧。我已經昏頭昏腦了啦,真的是昏頭昏腦了。我忍不住就想找人說說話,打了電話給媽媽,可是打不通,實在是很惱火。我現在就想從陽台上跳下去,誰的電話都打不通呀……。好難受……。我真想死……」

我一直在想,近年來自殺率增加的原因,會不會有一部分是精神類藥品的副作用導致的。

「真是辛苦的工作啊。」

「就是說,你能理解吧?」

如果回答「能理解」,是有風險的。而回答「理解什麼?」的話,那就要出大事了。

任何人都會對自己的工作有所執著。一個人對工作的牢騷越多,事實上他對工作的愛也越多。這種敏感的地方要是處理不當,談話就有可能變得很麻煩,甚至無法再修正。

換個話題吧。「您跟您母親目前是分開生活的嗎?」

「我到了東京之後就一直是一個人生活。我媽媽離婚之後,也是一個人生活的。」

「兩位都是獨自生活的啊。聽您說的,好像經常跟她有聯繫吧?」

「一般。差不多一個月兩回吧。因為她會寄一些點心大米之類的東西過來……其實我跟她說過,用不著她寄那些的啦。」

「您跟母親關係真好啊。」

「還行吧。」

我從開始做志願者到現在已經超過一年了,早就清楚來諮詢的人會有哪幾套模式了。

有的人會愉快地閑聊,希望籍此排解抑鬱的心情;有的人會滔滔不絕地述說自己的怨恨和痛苦,想引來同情的話語;有的人只是毫無理由地連聲呼喊「我想死」「好痛苦」;有的人借著激情爆發,又哭又鬧,鬧騰到最後,自己就把事情解決了;有的人彷彿是把自己當成了人質,說出「我死了你也無所謂嗎」之類威脅的話來,等等等等。應付過了各種各樣的人之後,我想到,這些有自殺意願的人,會不會都是哲學家啊。

不,肯定是這樣沒錯。因為歷史上的那些著名哲學家,都是挑戰了完全相同的一個命題。比方說,那個阿爾貝·加繆曾留下了這樣的文字:「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另外加繆還這樣說過,要對抗人生的荒謬,有三種手段。

①自殺。

②肓信某個事物而失去理性。

③接受這種荒謬生活下去。

當然①是要排除的,因為偏離了防止自殺這一目的。③要是自己能做得到的話,其實也不會打電話過來了吧。這麼一來就只有②了。現在她所需要的,肯定是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吧——

「說起來很好笑吧?我媽媽都這個年紀了,心理上大概還是個高中生呢。」

「年輕是好事嘛。您的母親能夠理解您,我倒是很羨慕的。」

「你想要就送給你吧」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微笑。「你的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呢?難不成是那種很頑固的感覺?還是像大膽媽媽那樣的?」※

(※註:「大膽媽媽」原文是「肝っ玉かあさん」,日本60年代末的一部著名電視劇,女主角大正五三子是個有些冒失,但人品端正的中年母親。)

「我母親的情況有點複雜……」

我故意不把話說清楚,放下了一個釣鉤。

「複雜?怎麼說呢?」

「這個嘛。因為她一直都在住院,我沒有什麼太深刻的印象吧。」

「哎……,是這樣啊。」

諮詢者的聲音低了下來,這時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又開始說了。

「……我只記得一件事。我曾對病床上的母親作出過一個單方面的約定。說總有一天我要當上醫生,把她的病給徹底治好。」

「嗯——,聽上去真不錯嘛。你母親肯定很開心吧。」

「不。她不知為什麼露出了一副悲傷的表情,這樣對我說:『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滿足了,其它什麼都不需要。』」

「為什麼?」對方的反應稍微有點強烈。「這不是故意給你潑冷水嘛。」

「確實是。」我苦笑了一聲介面道,「一般的父母在這種時候應該會說『加油』之類的話吧。事實上我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可是,我母親對此好像一直都不太起勁。」

「為什麼呢?換了我的話,感覺是會很高興的。」

「我猜是這樣的,」說到這裡,我降了一個聲調,「大概是她覺得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才會那麼說的吧。」

「…………」

對方一陣沉默,趁這個機會,我略微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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