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熱鬧背後的孤寂

國民黨政府逃踞台灣,雖然只剩下彈丸小島,卻仍維持著舊日在南京的門面,五院各部俱全。也有一個「中央研究院」,算是最高學術機關,直屬「總統府」。

1957年秋天,中研院原來的院長朱家驊辭職。11月3日,評議會選舉胡適為院長候選人。4日,蔣介石便圈定胡適為中央研究院院長。胡氏正因台灣圍剿《自由中國》事件,決心回去;加上那時台灣局勢暫趨穩定,他已年老多病,想回台灣過幾年安定日子,了完學術上的舊債,便欣然應命。不久,胡適給陳之藩寫信,即說到他已決定回台北去。信中寫道:

我的打算回去,是因為我今年66歲了,應該安定下來,利用南港史語所的藏書,把幾部未完的書寫出來。①

這年4月6日,胡適便飛離美國,結束了在美國整整九年的流亡生活,於8日下午飛抵台北機場。

那天到機場歡迎胡適的,有台灣國民黨政府的「副總統」陳誠及各機關官員、友好和青年學生,據說有五六百人。連八十高齡的于右任老先生,也拄著拐杖,坐在機場進口處等候。胡氏被圍堵在飛機的舷梯旁,與官員友好一一握手,又在一些學生社團的旗下照相,又對記者談話,鬧騰騰的。第二天,又是賓客盈門,應接不暇。生性好熱鬧的胡適,自然很高興。

4月10日,胡適就任中研院長,並主持第三次院士會議。這天,蔣介石以「總統」

之尊,親臨致詞,對胡氏恭維頗多。胡適則忙著握手,致答詞,接著又選舉新院士,熱熱鬧鬧,忙得他滿心歡喜,滿臉微笑。

從此以後,胡適在台灣生活的近四年時間裡,當局和朋友都要借重他來點綴「民主自由」,他也誠心希望台灣當局多搞一點「民主自由」,因此,令他高興的熱鬧事也便接連不斷。例如:這年11月,胡適搬進了當局給他專門撥款在南港建造的院長住宅。1959年初,胡適所擬定的「國家長期發展科學計畫綱領」正式通過,並成立了以他為主席的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這年7月,胡適接受夏威夷大學贈送的人文學榮譽博士學位,這是他一生獲得的35個榮譽學位的最後一個。1960年6月,他所崇敬的原哥倫比亞大學校長、現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訪問台灣,胡適參加了歡迎宴會,並與艾氏同到圓山飯店晤談。1961年10月,夫人江冬秀終於告別了紐約的牌友,回到台灣,家人團聚。四年間,他主持的三次院士選舉,選出了楊振寧、李政道、吳健雄、袁家騮、楊聯升、任之恭、梅貽琦等30名新院士;

他的許多舊著在台灣重印,還影印了他心愛的寶書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此外,更有經常的演講、宴會、拜訪應酬,以及獻花祝壽等許多熱鬧事,報紙上也不斷有關於他的「花邊新聞」。1960年12月17日,是胡適的70大壽,祝壽的更是「你方唱罷我登台」,熱鬧了好些天;蔣介石也贈以親書的「壽」字鏡框,還特意在官邸設宴為胡適祝壽。②凡此種種,似乎可以說是知遇特隆,應該滿意的了。

然而,胡適在台灣這最後幾年的生活路程,是並不平坦的;在知遇和熱鬧的背後,許多不愉快的事竟彼此牽連,接連發生。

首先是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不好。他本是有心臟病的人;在台灣的幾年間,先後四次住進台灣大學附屬醫院,每次都是心臟病複發,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這自然是老年人所難免的;但若干不快意的事件和環境,往往是他舊病一次接一次複發的直接根由,又往往引起病情的惡化。

其次是他的經濟狀況,也使他不能不憂慮。當年在胡適身邊工作的楊樹人先生寫了一篇回憶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記述:

他在四十九年最後一次赴美以前的某一個晚上,我親記得他對我說:「我不在美國,我的太太一人要計畫自己出資,借南港一塊小地,建一所小屋,身後即送與研究院。我想,在那一晚對我說話時,那一筆錢是沒有了。聽說,他曾退而求其次,打算籌集一點小款,在台北市內頂一所小房子,備胡夫人回國居住。據王志維先生(他受託處理胡先生私人收支)告訴我,少數版稅(胡先生在台印書,多半不收版稅)的收入,經他盡量設法積存,付一所15疊席房屋的押租都不夠。我想,其餘就不必深問了。

後來胡夫人是回國了,我想胡先生的經濟情形並沒有什麼改善。連一次一次進醫院的醫藥費都感覺困難。醫師每次都說他需要在醫院多住幾天,他的朋友也勸他,而他自己總是堅持提早幾天出院。③

「人怕老來窮」,人們由此大約也不難想見胡適晚境的凄涼罷。

而最讓胡適感到困擾和難堪的,是社會上牽涉到他的許多風風雨雨的事件。

最先的一件,是《胡適與國運》。④據楊樹人先生的文章說,胡適回到台灣的第二天,即有人送給他一本《胡適與國運》的小冊子。這是一本濫用「學術研究」

之名,對胡適進行謾罵和人身攻擊的書,共收四篇文章。有的說胡適自己想當領袖,他的公式是:

理想的胡說的領袖=無智+無能+無為+外國大學生=胡適。

有的攻擊胡適當年打孔家店,「是攻破民族精神堡壘」;而今提出「三無」總統,「何嘗不是要撤銷今日台灣的國防呢?」很明顯,這些是對胡適那篇為蔣介石祝壽文的反攻。有的則說胡適當年反孔,反文言文,把大陸的人心搞亂,為共產黨鋪路,因而使國民黨丟了大陸。而作者認為——

不料有人說胡博士要到台灣講學,我想大陸已經給他講掉了。倘使他不肯饒在台灣避難同胞的命,還要把復興基地台灣講掉,那我們黃帝的子孫就真正萬劫不復了。

這就把國民黨在大陸的失敗也歸罪於胡適了。書末還附載「壽聯」幾副,說是「轉載社會公論」,實在都是肆口謾罵的無聊文字,筆者不屑於引錄,以免污了讀者的視聽。

《胡適與國運》的文章,顯然沒有什麼學理可言,胡適本來也不必理會。但這本小冊子的出版發行卻十分詭秘,成了台灣現實政治風雨中一本神秘的怪書,又難免引起胡適的煩憂。這書的出現,恰恰是在胡適返回台灣的前夕,顯然是要給他一個警告;而書剛一出現,台灣的行政院秘書處,便立刻函請治安機關予以查禁,台灣各報也一致譴責,算是給胡適一點面子。但後來事情愈演愈迷糊,台北市政府甚至也避免對這書的作者執行罰款的措施,而把案子送到法院去,便沒有下文了。到「五四」這一天,台北各處的書報攤上忽然又出現了《胡適與國運》這本「禁書」!第二天,《聯合報》第一版又登出大幅廣告,由「學生書局」出名,聲明「印行本書,俾免以誤傳誤,影響胡適博士的聲譽」。居然大量公開發售,每冊定價五元。⑤這還不是對胡適的一個打擊嗎?

1959至1960年間,胡適又被卷進了總統連任問題的政治漩渦之中。蔣介石自1954年當選第二任「總統」以後,年事漸高,任期即將屆滿。根據憲法,不能連任三任。而蔣的長子經國頗有才幹,在國民黨政界也頗有影響,於是便有推經國繼任總統候選人的輿論。1959年1月中旬,胡適與陳誠、王世傑、蔣夢麟等一道,去台中台南旅行遊覽了六天,便有人說他們是「商山四皓」,是蔣經國的羽翼。這所謂「商山四皓」的話,後來在台灣引起了幾個月的政治風潮。⑥胡適也確乎不贊成蔣介石連任,曾請當時總統府秘書張群向蔣轉達他的意見,主要是希望蔣「明白表示尊重憲法,不做第三任總統」;這同樣的意見,胡適多次向黃季陸、王雲五等友人和政府要人說過。⑦又多次對記者發表「反對修憲」,「反對三度連任」的話,都在報上刊載出來。⑧但是,由於蔣介石還不想退位,1959年年底,便有人提出「修改臨時條款」案,為蔣連任三任造輿論。胡適對此很不以為然,曾說,當領袖的人應該培養繼任人,到了適當的時候,便推選這個人出來,還應全力支持他。這才是大政治家的風度。他認為美國的羅斯福,沒有培養繼任的人,只有他個人一再的當選下去,這是羅斯福的錯誤。可見胡適是明顯地不贊成蔣介石連任。⑨到了1960年年初,「國民大會」臨近,「總統」連任或繼任的問題更為突出,台灣報紙上甚至報導說胡適「可能以不出席會議來作消極的抗議」。⑩

2月20日,「國民大會」第三次會議在台北召開,胡適還是出席了,並且又當了大會主席團主席。在蔣介石宴請國大主席團的宴會上,胡適又特別大講「無記名投票」的歷史和優越性,說它可以避免投票人受威脅,保障投票的自由,微露一點不願受人操縱選舉的意向。但他的話當場便遭到國民黨人士的反駁,他們說民主政治是政黨政治,政黨政治要維持黨的紀律,無記名投票自然要不得;黃季陸甚至竟說美國憲法也是記名投票的。受到這種無知而又蠻橫的圍攻,胡適很生氣,曾對人說:「我現在倒希望他們用記名投票。記名投票,我一定去投一票」。但是,他又擔心「他們可能用舉手,不用記名投票」。後來,修改臨時條款案三讀通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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