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生大使

正當胡適赴歐洲遊說期間,蔣介石和國民政府連續致電胡適,敦請他出任駐美大使。胡適頗有些躊躇。他曾經打定主意20年不談政治,20年不入政界。他的夫人江冬秀也總是勸他不要走上政治的路上去。這一年恰恰是他們結婚20年。這20年中,胡適早談政治了;政界雖然也沾些邊,卻始終不曾正式出山做官。現在出山,覺得對不住妻子;但是國難當頭,眼見民族危機,炎黃子孫能不勉力奔走嗎?經過反覆考慮之後,胡適還是複電政府,答應出任。電文略謂:

國家際此危難,有所驅策,義何敢辭。唯自審廿余年閑懶已慣,又素無外交經驗,深恐不能擔負如此重任,貽誤國家,故遲疑至今,始敢決心受命。①

同時,給夫人寫信說:

那20年中「不談政治」一句話是早就拋棄的了。「不入政界」一句話,總算不曾放棄。……今日以後的20年,在這大戰爭怕不可避免的形勢里,我還能再逃避20年嗎?……我只能鄭重向你再發一願:至遲到戰爭完結時,我一定回到我的學術生活去。②

9月17日,國民政府發表特任胡適為中華民國駐美利堅特命全權大使。10月5日,胡適赴華盛頓就任。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當官,是在國家民族最困難的時期,當最困難的官。他曾作白話小詩一首,其詞云:

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拚命向前。③

當時正是廣州陷落,武漢失守的危急時刻,胡適以一介書生,擔當駐美大使的重任,就任後即致電行政院長孔祥熙,表示「外交至重要,當以全副精神應付」。

後來,又在給江冬秀的信中說:「我是為國家的事來的,吃點苦不要緊。我屢次對你說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國家是青山,青山倒了,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得做奴隸。」④這種以國家民族為重,拚命向前,吃苦效力的精神,自屬難能可貴。

就職伊始,國內因戰事節節失利,和戰問題又起,主和派大有市場,並且都把希望寄托在美國出面「主持和平」上。10月18日,胡適收到蔣介石致羅斯福總統的電報,內稱:

日本似知武力無法解決問題,一再央請德意調停和平(按,此是面子話);但中國人民深信惟有美國政府為惟一可以為獲取公正和平之領導者;如美國有意發起邀集有關國家舉行謀致遠東永久和平之會議——如華盛頓會議之先例,此正其時。

16日,蔣介石又致電胡適,希望美英「合作干涉」。翁文灝致胡適的信中則說,「言和之事不但孔王二公(按,即行政院長孔祥熙、外交部長王寵惠)對合眾社記者談話盼美總統調停而已,且聞某要員(文官)已派人在上海與日人板西談判」,翁自己也認為:

蓋目前僅賴「抗戰必勝」之信念實猶不足。……實際出路,似又莫如由美國嚴重壓迫日本,聯絡英法,召開會議,共圖解決。國命存亡,關係至巨,兄能否與美國要人面商具體辦法,以達救國目的。⑥

由此可見國內主和空氣之一斑。

自日本侵華以來,胡適對國際局勢十分關心。他多年主張和平交涉,是希望得一個喘息備戰的機會。1935年6月,他曾與友人通訊,評論形勢,估計兩種情況以為決定國策的方針:

(一)在最近期間,日本獨霸東亞,唯所欲為,中國無能抵抗,世界無能裁判。這是毫無可疑的眼前局勢。

(二)在一個不很遠的將來,太平洋上必有一度最慘的國際大戰,可以作我們翻身的機會,可以使我們的敵人的霸權消滅。這也是不很可疑的。⑦

以這種分析和預見為前提,故胡適主和以待變,應該說是有他的理由的。而他審察世界兩三年來的情勢,已經完全改變了主和的立場。7月30日在倫敦,他曾給傅斯年一信,已經提出「國事至此,除『苦撐待變』一途,別無他法」。⑧10月20日,他便向蔣介石電陳「和談比戰爭更難百倍」的意見,反對和談,指出:

美蘇兩國均不願中國講和。就目前情形論,此言已得印證不容再有存疑。蘇俄不願我談和,故以武器助我。美國不願我潰敗,故願經濟援助。故就我國現狀言:

惟有等待時勢演變。⑨

他所提出的「苦撐待變」的主張,對世界形勢及我國抗戰前途的分析,大致是切合實際的,對國內和談妥協的空氣有所抑制。12月29日,胡適又致電汪精衛,反對他的和談路線。電文如下:

鐵如兄親譯請轉汪院長:上月曾由翁詠霓兄詳陳和戰問題之鄙見。此時國際形勢果好轉,我方更宜苦撐,萬不可放棄18個月的犧牲。適6年中不主戰,公所深知。

今日反對和議,是為國家百年設想,乞公垂聽。適。⑩

但這時汪精衛已經秘密離開重慶,潛往河內轉香港,已發表了向日寇投降的「艷電」,無法挽救了。

胡適接任大使時,既無外交經驗,也無外交天才,他又是一個最不願意向任何人或任何方面作任何請求的人。他只是一個書生,主張一種「誠實與公開」的外交,或所謂「水鳥式」外交,卻居然以他的誠懇態度和學問聲望,受到美國朝野的敬重,完成了他肩負的外交使命。

他所完成的第一大使命,是在武漢淪陷後不久,促成美國政府給予我國2500萬美元的第一次借款,即「桐油借款」。現在看來,這數目不算大,但在當時卻是國際間相當大的一筆貸款了,而對於當時萬分困難的國民政府,更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對我國的士氣民心也起了相當的鼓舞作用。那時的美國政府,受中立法案的限制,我國原任駐美使節是一位老外交家,曾多次向美交涉借款,迄無成就;而胡適就任短期內便告成功。後來又簽訂了「滇錫借款」的合同。由此可以想見,他配合專責談判者作了何等艱難的努力,也可見美國政府對這位「書生大使」的相當尊重。

那時,羅斯福總統晝夜忙碌,許多盟國大使很難有晉見的機會;而胡適卻得到他的相當敬重與信賴,晉謁晤談也頗多便利。1941年10月,日本東條內閣成立,派野村、來棲赴美國,以談判遮人耳目,實則加緊對美作戰的準備。在這緊急時刻,胡適多次拜謁羅斯福,就遠東局勢的最近發展情形交換信息。12月6日,他在紐約演說,得到華盛頓電話:羅斯福總統約見。胡適當晚返回,7日上午至白宮,羅斯福見面便說:美國已拒絕日本的要求,從此太平洋上隨時有發生戰爭的可能。

胡適回到雙橡園中國使館,剛坐上飯桌,電話鈴又響了,羅斯福親自打來電話,告訴胡適說:「日本飛機已在轟炸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了!胡適聞訊,真為國家民族鬆了一口氣,他提出「苦撐待變」已經四年,至此總算實現「變」了。

胡適作大使,最大的努力,還是堅持到各地巡迴演說。他熟悉美國的歷史,了解美國的民情,又頗擅長演說,所以能贏得美國朝野的普遍同情。如有一次,胡適在紐約市哈摩尼俱樂部演講,講題是「北美獨立戰爭與中國抗日戰爭」。他根據美國的歷史及康奈爾留學時遊覽獨立戰爭戰場的經驗,把美國的獨立戰爭與中國的抗日戰爭相比較。他說:美國的成功,一方面是由於華盛頓領導軍民艱苦奮鬥,不怕犧牲,誓達獨立目標的決心和行動;一方面是得到了法國對美國的精神和物質援助。中國的抗戰與美國獨立戰爭,在歷史的背景上雖有若干不同,但兩者艱苦奮鬥的精神與誓求獨立自由的目標卻是相同的。因此,中國期待美國友人的援助,而美國也有積極支持中國抗戰的義務。胡適又說:華盛頓當年在佛爾居山谷苦戰,需要用七輛車滿載鈔票才可換得一車麥粉;而中國今日情形還未有如此惡劣!如有美國的援助,中國抗戰必定勝利成功。他這篇演說,後來又在別的重要場合講過,被人稱之為「佛爾居山谷」演說。這佛爾居山谷的演說,還有一個中美人民友誼的動人故事:1938年12月5日,胡適在一個午餐會上演說,講到美國獨立戰爭最初的困難,說1777年12月17日,華盛頓領導的軍隊退至佛爾居山谷時,兵士衣履皆破,往往赤腳趕路,流的血灑在雪地上。他怕人家說他賣弄自己的記憶力,故解釋說:「我記得這個日子(12月17日),因為那是我的生日。」當日演說後,胡適因心臟病住進醫院。而當時在座的客人Ylayier,回家對他的夫人說,「中國新大使的生日和我同一天。等他生日我們送點花去。」後來聽說胡適病了,到生日的那天,托李國欽送了一張百美元的支票,由胡適把這錢捐給美國的「醫藥助華會(ABMAC)」,胡適自己也捐了一百元,李國欽也捐了一百元。不幸第二年這位Ylayier死了。到12月17日,他的夫人又送一百美元來,紀念她丈夫的生日,胡、李二人也各捐一百元;第三年四年亦如此。連續四年中,ABMAC共收得一千二百元。這是胡適演說中一句閑話引出的一則佳話。

後來,胡適又因心臟病住院70多天,體質轉差,卻仍經常赴外地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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