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孔子的再評價

「打孔家店」,這個體現五四時代精神的口號,曾不脛而走,影響中國思想界數十年。胡適當年,也曾以反孔戰士的姿態,馳騁在新文化的戰陣上。

但當年反孔的戰士,陳獨秀魯迅也罷,吳虞胡適也罷,他們所追求的是思想的解放,就不能不反對歷代專制統治階級幾經改造加工的孔教,不能不打倒那愚弄和禁錮人民思想的孔丘偶像。他們並不是與孔丘本人過不去,自然也不是對孔丘本人作科學的歷史的評論。即如陳獨秀,即指出孔子之道「已不適於現代生活」①,揭露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因緣;另一方面又說「孔學優點,仆未嘗不服膺,惟自漢武以來,學尚一尊,百家廢黜,吾族聰明,因之錮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又孔子祖述儒家階級綱常之倫理,封鎖神州:斯二者,於近世自由平等之新思潮,顯相背馳,不於報章上詞而辟之,則人智不張,國力浸削,吾恐其敝將只有孔子而無中國也。」②吳虞也說,「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然欲堅持其學,以籠罩天下後世,阻礙文化之發展,以揚專制之餘焰,則不得不攻之者,勢也。」③可見他們對孔子並非全盤否定,評價還是相當客觀理性的。

就胡適來說,他對孔子和孟子,都是相當尊崇的;對宋代理學的開山宗師朱熹,還加上一層徽州鄉誼,更是十分崇敬。他後來甚至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應籠統地去打孔家店,而應該給孔子以正確的評價。

1934年3月至5月間,胡適寫了一篇《說儒》,④長達五萬字的皇皇大文,便是要給孔子作一歷史的再評價。

這篇論文,其中有不少「大膽的假設」,如斷言商、周各為一「民族」,未免臆斷;但也有明顯的長處,為他人所不及的,這就是歷史的觀點和比較的方法。胡適將孔子擺在殷亡以後五六百年間,殷周文化逐漸混合同化的廣闊文化史的背景下來考察。他認為,儒本是殷的遺民,以治喪相禮為職業的教士:

此種遺民的士,古服古言,自成一個特殊階級;他們那種長袍大帽的酸樣子,又都是彬彬知禮的亡國遺民,習慣了「犯而不校」的不抵抗主義,所以得著了「儒」的渾名。儒是柔懦之人,不但指那逢衣博帶的文縐縐的樣子,還指那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人生觀。⑤

他們的宗教,也就是一種亡國遺民柔順取容的殷商老儒教。

殷商雖然被征服了,但他們的文化比西來的征服者周部族高,周朝也就大體上因襲了殷商的制度文化。孔子有很透闢的歷史眼光,他認識到「周監於二代」的歷史事實,代表現代文化的「周禮」,乃是幾千年的古文化逐漸積聚演變的總成績,其中含有絕大因襲夏殷古文化的成分。因此,他在這個民族文化大融合的過程中,能大膽地衝破部族的界限,以「吾從周」的博大精神,領導一個革新儒教的新運動:打破殷周文化的藩籬,打通殷周部族的畛域,把殷「儒」的範圍擴大,「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放棄那傳統「儒」的保守主義和部落性,在六百年殷周人民共同生活的新基礎之上,重新建立起孔子以「仁」為中心的新儒教。胡適總結了孔子的偉大貢獻,是:

他把那有部落性的殷儒擴大到「仁以為己任」的新儒;他把那亡國遺民的柔順取容的殷儒抬高到那弘毅進取的新儒。這真是「振衰而起懦」的大事業。⑥

胡適又將孔子擺在中西文化比較的歷史背景上來考察。人類社會的發展,儘管各民族具有不同的歷史,但一般都經歷了大致相同的幾種歷史形態。而人類的活動、社會組織、思想感情,也莫不有相近和相通之處。正是在這個前提下,胡適把亡國的殷人儒教的柔遜遺風,與亡國的猶太民族的基督教不抵抗主義相比較,認為兩者之間「似有同樣的歷史原因」;又把孔子與耶穌相比較,認為都是亡國之民夢想的「救世聖人」的預言。胡適說:

猶太民族亡國後的預言,也曾期望一個民族英雄出來,「做萬民的君王和司令」

……但到了後來,大衛的子孫里出了一個耶穌,他的聰明仁愛得了民眾的推戴,民眾認他是古代先知預言的「彌賽亞」,稱他為「猶太人的王」。……孔子的故事也很像這樣的。殷商民族亡國以後,也曾希望「武丁孫子」里有一個無所不勝的「武王」起來,……果然,亡國後的第六世紀里,起來了一個偉大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聖人。這一個偉大的人不久就得著了許多人的崇敬,他們認他是他們所期待的聖人;……他做了那中興的「儒」的不祧的宗主;……⑦胡適的這種中西文化比較法,有人誇讚,也有人覺得不無可議之處。但無論如何,總不失為胡氏的一種創見。他對孔子的評價,是以極富想像力的筆墨,描繪出了一幅偉大革新者的形象。

《說儒》確是一篇尊崇孔子的皇皇大文。後來胡適便據此說自己五四時期「並不要打倒孔家店」;⑧台灣的一些擁胡者也以此來否認胡適打孔家店的事,或者說他的反孔言論跟《說儒》比較,就算不得什麼了!總之是否認胡適反孔。結果他們都不能自圓其說,胡適自己也處在自相矛盾的尷尬境地。這原因就在於:他們把對一個歷史人物孔子作客觀的歷史評價,與打倒那「孔家店」作為偶像的孔子,混為一談了。

其實,當年胡適自己倒沒有這個矛盾。他在寫《說儒》的前後,在給孔子作歷史評價的同時,照樣直認不諱自己打孔家店的業績。如《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一文里,胡適理直氣壯地說:

新文化運動的一件大事業就是思想的解放。我們當日批評孔孟,彈劾程朱,反對孔教,否認上帝,為的是要打倒一尊的門戶,解放中國的思想,提倡懷疑的態度和批評的精神而已。⑨

這就把五四時期「打孔家店」的意義說得很透徹,不僅不是什麼需要遮掩的過失,而且是反對偶像,解放思想的大功業。沒有當日「打孔家店」,哪來今日的新文化?

稍後,在《論六經不夠作領袖人才的來源》一文里,胡適又說:「人才之缺乏,不自今日始,孔家店之倒也,也不自今日始也。……我們打孔家店,及今回想,真同打死老虎,既不能居功,亦不足言罪也!」⑩他也沒有否認「打孔家店」的事。

胡適作《說儒》文後不久,國民黨政府明令規定8月27日孔子誕辰為「國定紀念日」,全國奉命舉行規模盛大的「孔誕紀念會」。政府中人說,「這是倡導國民培養精神上之人格」,以為如此可以「奮起國民之精神,恢複民族的自信」。胡適對政府的這一措施十分反感,專門作《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一篇大文章,斥責國民黨當政的領袖是「做戲無法,出個菩薩」,是一種可憐而不可恕的「愚笨」行徑。

《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可以說也是一篇反對尊孔的皇皇大論。胡適先舉出明清三五百年的歷史來作證,「那些時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論語》、《孝經》、《大學》是村學兒童人人讀的,還有士大夫講理學的風氣哩!」但是,祭孔尊孔,究竟「何補於當時的慘酷的社會,貪污的政治?」接著,他又舉出最近二三十年比那拜孔夫子的時代高明、進步的事實,如「廢除了三千年的太監,一千年的小腳,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還有帝制的推翻,教育的革新,家庭的變化,社會風俗的改革,政治組織的新試驗等五個大方面的成績。這些,都是「不曾借重孔夫子而居然做到的偉大進步」。胡適指出,「這20年的一點進步不是孔夫子之賜,是大家努力革命的結果,是大家接受了一個新世界的新文明的結果。」如果在這樣的進步面前,反而開倒車,——

反倒唉聲嘆氣,發思古之幽情,痛惜今之不如古,夢想從那「荊棘叢生,檐角傾斜」的大成殿里抬出孔聖人來「衛我宗邦,保我族類」!這豈不是天下古今最可怪笑的愚笨嗎?

寫於同一時期的兩篇文章,《說儒》和《寫在孔子誕辰紀念之後》,一篇尊崇歷史人物孔子,給孔子的思想事業以客觀的歷史評價;一篇反對以孔子為偶像,抨擊國民黨政府尊孔祭孔的開倒車行徑。儘管兩文都不無可議之處,但又都是同一個胡適的,也並非矛盾的認識;而且,這樣把歷史的孔子和偶像的孔子,分別對待,也許更實際,更有益罷!

①陳獨秀《答佩劍青年》(1917年3月1日),見《獨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12月1版,第660頁。(三版注)

②陳獨秀《再答常乃德》(1917年2月1日),見同上書第649頁。(三版注)

③吳虞《致陳獨秀》,載《新青年》第2卷第5號,1917年2月1日出版。(三版注)

④《說儒》原載1934年出版的《國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本第3分,後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12月出版;本節所引文字,系根據1937年4月3版。

關於《說儒》一文,胡適在給陳之藩的一封信里說:「關於『孔家店』,我向來不主張輕視或武斷的抹殺。你看見了我的《說儒》篇嗎?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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