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鬼亂中華」

胡適與徐志摩、梁實秋、羅隆基、葉公超、丁西林等人,於1929年3月又組一個「平社」,準備辦一個《平論》周刊,未成;後又擬出一部書,總題為「中國問題」,每人任一方面,並有了明確的分工,①但也不見結果。恰好因《新月》談人權,談出麻煩來了。胡適的中國公學校長雖然沒有明令撤職懲處,卻也給學校惹了麻煩。他只好引咎向校董會辭職。《新月》呢?更麻煩,隔幾個月才又出了一期,不死不活。胡適與同人等議論,改弦更張,另換題目,便討論「怎樣解決中國的問題」。

這也是一個敏感的政治問題。為了不再惹麻煩,大家認為必須先寫一篇「概括的引論」,以便向社會各界,自然也向當局,表明《新月》同人對中國問題的「根本態度」。

還是由胡適先出馬。大家公推他來寫這篇引論。於是,由胡適起草,經大家討論,在《新月》第2卷10號上發表了《我們走那條路》一篇皇皇大文。②這頭一炮放得頗為奇特,放出了一個「五鬼亂中華」的奇論!胡適寫道:

我們要打倒五個大仇敵:

第一大敵是貧窮。

第二大敵是疾病。

第三大敵是愚昧。

第四大敵是貪污。

第五大敵是擾亂。

這五大仇敵之中,資本主義不在內,因為我們還沒有資格談資本主義。資產階級也不在內,因為我們至多有幾個小富人,哪有資產階級?封建勢力也不在內,因為封建制度早已在二千年前崩壞了。帝國主義也不在內,因為帝國主義不能侵害那五鬼不入之國。

這就是說,中國之所以壞到這般地步,都是這「五大惡魔」鬧的;而帝國主義和軍閥勢力都不在「五鬼」之列,都不算中國人民的敵人了。這是胡適博士的一個最奇特的創造!

奇論一出,全國震驚。當即有位梁漱溟先生,在《村治》第2號上發表文章,說胡博士的立論是八個字:「輕率大膽,真堪驚詫!」③梁氏是在《我們的政治主張》一文上簽名的「提議人」之一,贊成胡適的「好政府主義」。因此他對胡適此一奇論的質問與批評,在當時頗有一點代表性,我們不妨多抄幾句原文如下:

在三數年來的革命潮流中,大家所認為第一大仇敵是國際的資本帝國主義,其次是國內的封建軍閥;先生無取於是,而別提出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五大仇敵之說。帝國主義者和軍閥,何以不是我們的敵人?……先生所說五大仇敵誰不知得,寧待先生耳提面命?所以不像先生平列舉出這五樣現象的,蓋由認識得其癥結皆在一個地方。疾病,愚昧,皆與貧窮為緣;貪污則與擾亂有關;貧窮則直接出於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擾亂則間接由帝國主義之操縱軍閥而來:故帝國主義實為癥結所在。這本是今日三尺童子皆能說的濫調,誠亦未必悉中情理;然先生不加批評反駁,閉著眼只顧說自家的話,如何令人心服?尤其是論貧窮縱不必都歸罪到帝國主義,而救貧之道,非發達生產不可;帝國主義扼死了我產業開發的途路,不與他為敵,其將奈何?……先生雖能否認封建的存在,但終不能否認中國今日有軍閥這一回事。軍閥縱非封建制度封建勢力,然固不能證明他非我們的仇敵;遍查先生大文,對軍閥之一物如何發付,竟無下文,真堪詫異!

胡適讀了梁漱溟的信,也覺得自己的文章有「太簡略」之嫌,漏洞太多,要設法補救,便又發表《答梁漱溟先生》一封公開信。④仍多方辯護,否認帝國主義是中國人民的敵人;而關於軍閥的問題,胡適則說:

至於「軍閥」問題,我原來包括在「擾亂」之內。軍閥是擾亂的產兒,此20年來歷史的明訓。……先生說,「擾亂固皆軍閥之所為」,此言頗不合史實。軍閥是擾亂的產物,而擾亂大抵皆是長衫朋友所造成。20年來所謂「革命」,何一非文人所造成?20年中的軍閥鬥爭,何一非無聊政客所挑撥造成的?近年各地的共產黨暴動,又何一非長衫同志所煽動組織的?此三項已可概括一切擾亂的十之七八了。

姑且不論他們爭論的「擾亂皆軍閥之所為」,還是「軍閥是擾亂的產物」,胡適總算也承認軍閥是「五鬼」中的一鬼的一部分了;他又把「近年各地的共產黨暴動」,與軍閥一起歸入「擾亂」,當成了敵人。對於胡適和新月社的這種「根本態度」,國民黨蔣介石當然不應再「懲辦」,而應深表歡迎了。

怎麼來打倒這「五鬼」呢?胡適宣傳的還是他那一點一滴的改良主義。他說:

這五大惡魔是我們革命的真正對象,而他們都不是用暴力的革命所能打倒的。打倒這五大敵人的真革命只有一條路,就是……一步一步的作自覺的改革,在自覺的指導之下一點一滴的收不斷的改革之全功。

這也是胡適及新月社同人的「根本態度和方法」。他們反對革命,堅持改良,甚至「寧可不避『反革命』之名」,而不能主張革命。

看到這些,人們卻反而難以明白,胡適他們要走的「那條路」是一條怎樣的道路呢?從革命的對象到革命的方法,既同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革命相對立,也與中國國民黨打倒列強、剷除軍閥的革命路線相對立。說它是一條自由主義的道路罷?似乎也不對,因為連資產階級那一點反帝反軍閥專制的精神也見不著了。真是一條無以名之的奇特道路。

①關於「平社」,可參看《胡適的日記》,台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版,手稿本,第8冊,1929年3月25日、4月21日、5月11日、5月19日有關記載。其中5月19日前,附有「平社中國問題研究日期單」,其分工列表如下:

(三版注)

②《我們走那條路》,於1930年4月10日寫成,12日晚上提出討論,13日胡適補作「緣起」,然後發表在《新月》雜誌第2卷第10號;後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12月初版。本節所引文字,未注出處者,均見此篇。

③梁漱溟《敬以請教胡適之先生》,是以公開信的形式,發表於《村治》第2號,轉載於《新月》雜誌第3卷第1期之「通訊」(關於「我們走那條路」一文的討論)欄內;後由胡適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作為《我們走那條路》一文的「附錄一」。下引梁文,均據此。台北遠東版《胡適文存》第4集,經作者刪改,本篇所附錄的梁漱溟文被刪去。

④載《新月》第3卷第1期,後收入《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作為《我們走那條路》一文的「附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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