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往西去!

游歐伊始,胡適便打算往西去,到美國去!

還是在莫斯科的時候,他聽說馮玉祥將軍那時也住在莫斯科,很崇拜蘇俄,常常繪畫列寧的肖像。胡適便對馮的秘書說,希望馮將軍從俄國往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國,至少也應該看看德國。①

到了巴黎,他曾寫信給國內朋友稱讚蘇俄,也流露他嚮往美國的自由主義思想體系。在同傅斯年談論政治的時候,他更明白地說:

德國可學,美國可學,他們的基礎皆靠知識與學問。此途雖迂緩,然實惟一之大路也。②

胡適自己當然更想到美國去,看看那離別已經十年的「第二故鄉」。③

1926年除夕,胡適登上「Ameri Banker」號海輪,橫渡大西洋,於1927年1月11日早7點抵達紐約。這是胡適曾經學習生活過的大都會。熟悉的街市、廣場和學校,顯得那麼親切,卻又有些陌生了!離別十年後,紐約變了,給胡適印象最突出的,是摩托車!即汽車。紐約的街道上,以致鄉間,汽車都像流水似的不斷賓士。

他在1月16日紐約的《國民周報》(The Nation)上,看到了這樣一個統計數字:

全世界的摩托車27500000輛。

美國的摩托車22330000輛。

美國摩托車數佔全世界81%。

美國人口平均每5人有車1輛。

去年(1926)美國造的摩托車凡450萬輛,出口50萬輛。④

請讀者注意,這是60年前的統計數字,難怪胡適當時要感到驚訝,要讚歎美國「真是一個摩托車的國家」!

到美國後,胡適整日忙著會客,又忙著到各處演講。有一次,胡適在費城(Philadelphia)演講,一位朋友邀請他到鄉間去住一天。他和那朋友同車前往,開到一個地方,見野外停放著一二百輛摩托車。胡適很奇怪,心想,鄉里那來這麼多汽車呢?便問道:「這裡開汽車賽會嗎?」那朋友笑起來,用手指著那邊的工地,說:「那邊不在造房子嗎?這些都是木匠泥水匠坐來做工的汽車。」

在美國,胡適所看到的,是木匠泥水匠坐了汽車去做工,大學教員自己開著汽車去上課,鄉間的兒童上學都有公共汽車接送,農家生產的雞蛋牛乳也每天自己用汽車送進城。有的人家,星期日全家坐自備的汽車到遠地方去旅行遊覽。胡適說,這便是美國的文明,「摩托車的文明」!而我們中國呢?當時還處在「轎子文明和人力車文明」的階段。對美國的摩托車文明,胡適怎麼能不讚歎,不歆羨呢!

這次在美國小住三月,胡適目睹耳聞了美國社會各方面的飛速進步。汽車公司通行的「分月付款」方法,使普通人家都可以購買汽車;實行所得稅,成了國家稅收的一大宗;僱員與工人都購買股票,成為企業、公司的股東。凡此種種,胡適都津津樂道,讚不絕口。

他應邀參加過紐約的一次「兩周討論會」(Fhtly Forum),討論的題目是「我們這個時代應該叫做什麼時代?」到會的一位勞工代表,歌頌他的時代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好的時代」。他的演說使胡適由驚嘆而首肯,終至於讚佩不已。美國的這種種事實,給胡適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得出了美國不會發生社會革命的結論,說:

我可以武斷地說:美國是不會有社會革命的,因為美國天天在社會革命之中。這種革命是漸進的,天天有進步,故天天是革命。⑤

胡適所說的這種美國牌「漸進的」社會革命論,也就是他所贊成和歆羨的「新自由主義」或「自由的社會主義」。他認為,這是純粹的馬克思派社會主義與純粹的資本主義之間的「第三條路」,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挑戰。他說:

從前馬克思派的經濟學者說資本愈集中則財產所有權也愈集中,必做到資本全歸極少數人之手的地步。但美國近年的變化卻是資本集中而所有權分散在民眾。一個公司可以有一萬萬元的資本,而股票可由僱員與工人購買,故一萬萬元的資本就不妨有一萬人的股東。……工人收入既豐,多有積蓄,往往購買股票,逐漸成為小資本家。……人人都可以做有產階級,故階級戰爭的煽動不發生效力。⑥

胡適的意思很明白,他認為馬克思派的經濟學說和階級鬥爭學說,在美國不靈,不適用於現代發達資本主義的美國社會。這確是一個非常現實而且十分尖銳的挑戰。胡適並不懂得多少經濟學說,但他根據實際,給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們出了一個題目,卻是需要作出回答,科學的!

美國如此進步,而中國何以這般落後呢?這是旅行海外的炎黃子孫都不會不想到的問題。1月25日晚,胡適與友人談論歷史問題,便談起「何以中國這一二百年的進步遠不如西洋之大?」胡適在日記里寫下了他談的答案:

我提出幾個答案:(1)中國在統一的帝國之下,沒有競爭的必要,沒有「政治的殖民政策」的必要,故每種進步到可以勉強應用的時期就停止了。歐洲的列強競爭甚烈,有意的增加國際貿易,有意的發展工業,有意的提倡殖民政策,皆是中國缺乏的因子。(2)鴉片之害。中國吃了印度的兩種麻醉劑:先吃了一服精神上的鴉片——佛教;後吃了一種物質上的麻醉劑——鴉片。三百多年之中,鴉片把中國變成了一個病夫國。(3)19世紀初年,嘉道的學風還在,到阮元林則徐還不曾表現大弱點。19世紀中葉的洪楊之亂毀了國中最富庶,最有文化的幾省。這也是一個大原因。⑦

胡適的答案自然不是唯物史觀的,但卻是他幾十年間幾乎一貫的觀點,不也有他一定的道理嗎?

①參看《漫遊的感想》第四則「往西去!」《胡適文存三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31年6月3版,卷一,第61頁。

②《胡適的日記》手稿本,台北遠流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0年12月版,第5冊,1926年9月18日。(三版注)

③胡適在留學日記中,曾寫道:

余於6月16日至綺色佳,去此八閱月矣。此次歸來,恍如遊子歸其故鄉,甚多感喟。戲謂此次歸綺色佳為「小歸」,明年歸國可謂「大歸」耳。小歸者,歸第二故鄉也。大歸者,歸第一故鄉也。(《藏暉室札記》,上海亞東圖書館1936年版,卷十三「二一恍如遊子歸故鄉」,1916年7月5日追記。)

④見《漫遊的感想》第二則「摩托車的文明」所引,《胡適文存三集》,卷一,第54頁。

⑤《漫遊的感想》第三則「一個勞工代表」,同上書卷一,第58頁。

⑥同上書卷一,第58~59頁。

⑦同注②第六冊,1927年1月25日。(三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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