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問題與主義」之爭

新文化運動中,中國的新知識分子如饑似渴地向西方尋求真理,搬取新的思想武器。各種新思想像潮水般湧進中國。俄國十月革命以後,馬克思主義也在先進的知識分子中間開始傳播。「五四」、「六三」以後,工人罷工,商界罷市,鬥爭日趨深入,馬克思主義開始與工人運動相結合。而以《新青年》團體為中心形成的新文化統一戰線,也開始發生分化。1919年7月,胡適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引起關於「問題與主義」的論爭,①這便是統一戰線開始分化的一個標誌,也是胡適「和馬克思主義者衝突的第一個回合」。②

胡適本來是一個注意政治的人。在康奈爾大學時,他不僅有三分之一的學時選修政治、經濟課程,對美國的政治活動和政治制度很感興趣,而且非常關注國內和國際政治,曾為中國的民主共和政治作辯護。但1917年回國時,他已被「逼上梁山」,走向了文學革命的道路。所以,他「打定20年不談政治的決心,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築一個革新的基礎」。③1918年底,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創辦《每周評論》,是一個談政治的刊物,胡適也是創議人之一,但他只寫過一點小說文藝之類的文字,不曾談多少政治。第二年6月,因陳獨秀被捕,胡適接編《每周評論》,於是他才有了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為什麼呢?他自述說:

那時正是安福部極盛的時代,上海的分贓和會還不曾散夥。然而國內的「新」分子閉口不談具體的政治問題,卻高談什麼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我看不過了,忍不住了,——因為我是一個實驗主義的信徒,——於是發憤要想談政治。④

因而就有那篇《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文章問世。這只是胡適的「政論的導言」。其中說了三點:

第一,空談好聽的「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機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是沒有什麼用處的。

第三,偏向紙上的「主義」,是很危險的。這種口頭禪很容易被無恥政客利用來做種種害人的事。

胡適的文章引起了李大釗、藍公武等人的批評。當時,北京各學校正放暑假,李大釗離京到了昌黎五峰山。讀到胡適的這篇文章,便立即揮筆,寫了《再論問題與主義》的公開信,反駁胡適的觀點。李大釗公開聲明自己是「喜歡談談布爾什維克主義的」;並且指出,問題與主義有不能分離的關係,中國的社會問題,必先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根本解決」,才有把一個一個的具體問題都解決了的希望。接著,胡適又寫了《三論問題與主義》和《四論問題與主義》,反駁李大釗等人的主張,並就「輸入學理的方法」進行了較深入的探討。但是,8月30日,《每周評論》第37號正在印刷的時候,北洋軍閥政府的秘密警察突然光顧,查封了報紙,沒收了財物,登在這一期上的《四論》也胎死腹中,只有少量報紙流傳出來。於是「問題與主義」的論爭也便中止了。

當年這場「問題與主義」的論爭,思想信仰各有不同,其實主要還是一種思想學術的研究和探討,並非政治性質的分歧。

就胡適來看,他的第一篇文章,過分強調具體的實際問題,而抹殺了學說主義的重要性,在學理上是講不通的。故文章的末尾又承認「種種學說和主義我們都應該研究」,而且指出:

但是我希望中國的輿論家,把一切「主義」擺在腦背後,做參考資料,不要掛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這些半生不熟的主義,去做口頭禪。

這確是切中時弊之言。試想想「五四」前後,中國思想界「主義」滿天飛的情況,有些人「是在儘先輸入名詞,而不介紹這名詞的函義」,扁還沒有掛起來,便「空空洞洞的爭」;⑤有些人則今天主張這種主義,明天又信仰那種主義,其實多是一知半解,趕時髦而已。所以李大釗在批評了胡適否定主義學說的缺點之後,「也承認我們最近發表的言論,偏於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後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

胡適是信奉實用主義的。他強調「輿論家的第一天職,就是細心考察社會的實在情形,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是這種考察的工具。」主張從實際出發,這自然是很正確的。但他基於實用主義,又否定「根本解決」的革命方法與道路,只宣傳他那「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的改良道路,卻是片面的以至錯誤的了,所以李大釗對他的批評便十分正確。這正是馬克思主義者與實用主義或自由主義者的分歧所在。李大釗還借用日本《日日新聞》的話,指出胡適與當時的陳獨秀「是支那民主主義的正統思想。一方要與舊式的頑迷思想奮戰,一方要防遏俄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潮流」。這就很切實地闡明了胡適當年思想的實質,既有反對宗法專制主義頑迷思想的積極革命方面,卻也有抵制與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一面,正是自由主義者的兩面性特徵。

李大釗的文章,不僅表明了他作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鮮明立場,而且也顯示出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開始注意理論與實際相合的趨向。他指出:

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使他的主義在世界上發生一些影響,必須要研究怎麼可以把他的理想盡量應用於環繞著他的實境。所以現在的社會主義,包含著許多把他的精神變作實際的形勢使合於現在需要的企圖。這可以證明主義的本性,原有適用實際的可能性。不過被專事空談的人用了,就變成空的罷了。

在當時,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不久,與中國社會的實際還相當隔膜,許多宣傳馬克思主義的言論文字也還相當幼稚,教條主義和空談習氣相當普遍。在這種情況下,李大釗的見解就顯得尤其難能可貴了。

經過李、藍兩位的批評討論,胡適的認識也有一些改變。他承認不應輕視主義,而且把他原先提出的「少談些主義」,改成了「少談些抽象的主義」;在《四論》中,便又專題討論「輸入學理的方法」,並說:「我雖不贊成現在的人空談抽象的主義,但是我對於輸入學說和思潮的事業是極贊成的。」胡適覺得輸入學理不是容易的事,「做的不好,不但無益,反有大害」。因此,他主張輸入學說時,一要注意發生某種學說的時世情形;二要注意學說「論主」的生平事實和他所受的思想影響;三要注意每種學說所已經發生的效果。這三種方法,他歸納起來就叫「歷史的態度」。可見他完全是一種學術思想研究的態度。

對於馬克思主義,胡適是不贊成的,但他文章里也是一種客觀研究的態度。他對馬克思主義的了解還是相當多的,比那些空談馬克思主義的人讀的書多;且自稱「我們研究馬克思主義的人」。胡適從這種學術研究的態度出發,也肯定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指出:

唯物的歷史觀,指出物質文明與經濟組織在人類進化社會史上的重要,在史學上開一個新紀元,替社會學開無數門徑,替政治學說開許多生路:這都是這種學說所含意義的表現,不單是這種學說本身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的關係了。

他甚至認為「社會主義的必然實現,現在已不成問題」,因為現在已經有了「社會主義的根據地」;但因為社會主義已經實現,有了根據地,「這種帶著海智兒(按:即黑格爾)臭味的歷史哲學」也就不必要了。胡適用這種「過時論」,事實上又否定了唯物史觀,而只肯定他的歷史意義了。後來,他在一次講演「哲學的將來」時,也曾說:「最早談井田均產的東西哲學家都列入哲學史,何以馬克思、布魯東、亨利喬治(Henry Gee)那樣更偉大的社會學說不能在哲學史上占更高的地位?」⑥也只是從歷史的意義上肯定馬克思的「更偉大的社會學說」。

胡適所不贊成或反對的,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鬥爭學說。他說:

又如階級戰爭說,指出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不能並立的理由,在社會主義運動史上與工黨發展史上固然極重要。但是這種學說,太偏向申明「階級的自覺心」,一方面,無形之中養成一種階級的仇視心,不但使勞動者認定資本家為不能並立的仇敵,並且使許多資本家也覺勞動真是一種敵人。這種仇視心的結果,使社會上本來應該互助而且可以互助的兩種大勢力,成為兩座對壘的敵營,使許多建設的救濟方法成為不可能,使歷史上演出許多本不須有的悲劇。

胡適的立論顯然是有漏洞和矛盾的。「歷史上」,自然是包括馬克思主義產生以前,那時因「階級仇視心」而演出過的無數「慘劇」,又該什麼主義來負責呢?難道也該算在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說」的賬上嗎?歷史上的鬥爭是客觀存在的,顛倒了因果,自然難於自圓其說了。

經過這場「問題與主義」之爭後不久,《新青年》又搬遷至上海編輯。北京同人便漸漸少寄文稿,且為《新青年》編輯方針發生過一些爭論。⑦以後《新青年》團體便在無形中散夥了。

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日益發展的工人運動和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