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創「新紅學」

胡適的小說考證,對《紅樓夢》用力最多,成績最突出,影響也最大。①他由考證《紅樓夢》而開創了一個「新紅學」派。

《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從清朝乾隆中葉(18世紀60年代)《石頭記》抄本問世開始,便有與曹雪芹同時的「脂硯齋」②評閱批點;到本世紀20年代初,約一百六七十年間,許多人喜愛評點和考證《紅樓夢》,以致形成了一種專門的所謂「紅學」,後來一般人稱之為「舊紅學」,以區別於胡適一派的「新紅學」。這種舊紅學,有的保存了著者曹雪芹及《紅樓夢》創作情況的一些重要材料或線索,有的包含著很有見地的評論與賞析;但大多是主觀的臆想與附會。例如,舊紅學中影響很大的索隱派,以穿鑿附會、煩瑣考證的方法,探索《紅樓夢》所「隱」的是何人何事:有的說是寫清世祖與董鄂妃的故事;有的說是寫納蘭成德家事;有的說是「康熙朝的政治小說」。雖然具體說法不一,卻都陷入了主觀唯心主義的迷宮。試以蔡元培先生的《石頭記索隱》③為例,開卷即說:

《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於是,他根據這個假設,比擬引申,以為「紅」影「朱」姓,「石頭」指金陵,以「賈」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影指仕清的江南名士:林黛玉影朱彝尊,因為絳珠仙子的「珠」與「朱」諧音,黛玉所住瀟湘館比附朱彝尊的號「竹」;王熙鳳影余國柱,因為「王」為「柱」字偏旁之省,「」字俗作「國」,故熙鳳之夫曰「璉」,即二「王」字相連也;史湘雲影陳維崧,因為陳字其年,號迦陵,史湘雲所佩的金麒麟,當是「其」「陵」二字之借音;……諸如此類。蔡先生說,他用的是「三法推求」,「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④其實也完全如胡適所說的是猜笨謎,只不過是很認真的猜笨謎,很認真的煩瑣考證與附會罷了。

胡適考證《紅樓夢》,首先向舊紅學挑戰,指出他們都走錯了道路:

他們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他們並不曾做《紅樓夢》的考證,其實只做了許多《紅樓夢》的附會!⑤要真正了解《紅樓夢》,就必須首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紅樓夢》謎學」!而第一個來打破這種《紅樓夢》謎學的,就是胡適。

他從考察《紅樓夢》作者的身世入手。《紅樓夢》的作者,大家都知道是曹雪芹,但曹雪芹的生平、家世,大家又都不很清楚。從袁枚的《隨園詩話》起,便一直誤認雪芹為曹寅的兒子。⑥胡適為此費了不少工夫。

1921年3月,他作《紅樓夢考證》初稿時,對曹氏的家世也知之甚少。他也相信袁枚的話,以曹寅為曹雪芹之父。4月間,他在學生顧頡剛、俞平伯的幫助下,⑦查得了《江南通志》、《八旗氏族通譜》、《曹楝亭全集》等許多材料,得知曹家祖孫三代四人,相繼都做「江寧織造」,長達58年,在任上辦過四次接駕(招待皇帝)的闊差事,正是「天恩祖德,錦衣紈」,榮華富貴極了,與《紅樓夢》描寫的賈府頗相符合。而對袁枚的話也開始有所懷疑,但仍疑信,以為曹寅是「老年得子」,故對雪芹「寵愛之極」,取名字也搞點特殊化。⑧

5月的一天,胡適在京師圖書館翻查《楝亭書目》。有位張中孚先生告訴他,說楊鍾羲的《雪橋詩話》里有關於曹雪芹的事迹。⑨胡適於是向單不廣先生借到《雪橋詩話》及《續集》,果然查得:

敬亭(按,清宗室敦誠字)……嘗為《琵琶亭傳奇》一折,曹雪芹()題句有云:「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雪芹為楝亭通政孫,平生為詩,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終。敬亭挽雪芹詩有「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之句。⑩

這條材料實在重要,由此得知曹雪芹名,是曹寅的孫子。胡適查得此條,否定了袁枚的誤記,也推翻了自己原來的許多假設,卻使他感到「狂喜」不已。

後來他又得到《八旗詩鈔》(即《熙朝雅頌集》)和《八旗文經》,從敦誠敦敏的贈詩中,得知雪芹晚年貧窮潦倒、縱酒狂歌的境況,及其他許多材料。這年的11月,胡適便寫成《紅樓夢考證》的改定稿,考定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之孫,曹之子,生於極富貴的家庭,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但後來「大概因虧空得罪」,家被抄沒;《紅樓夢》是他在破產傾家之後的貧困境況下做的,止80回。據此,胡適便得出了《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這一結論,他說:

《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甄賈兩個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這個「自敘傳」說,是新紅學派的一個根本性觀念。初提出來的時候,讀者囿於舊說,多不大信服。經過胡適與顧頡剛、俞平伯諸人艱苦深入的考證,搜集了大量實際可靠的材料,考定曹雪芹的家世和生平,確與書中的賈府寶玉「絕似」,也符合《紅樓夢》開卷的「作者自雲」及「石頭」所說的一番話;而書中所描寫的生活和人物,也確有曹雪芹及其家庭的影子。因此,對於索隱派牽強附會的各種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魯迅當年在北京大學講「中國小說史」,便屢引胡適的考證,來批駁索隱派的謬說,並充分肯定胡適的「自敘傳」說,指出: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對於續作者高鶚,胡適也結合《紅樓夢》的續書及版本問題,進行了考證。起初,他從俞樾的《小浮梅閑話》里,看到張問陶的《船山詩草》中《贈高蘭墅鶚同年》一詩,有「艷情人自說紅樓」的話,詩題下有注云:「《紅樓夢》80回以後俱蘭墅所補」。又從《郎潛紀聞二筆》得知高鶚後來中了進士。他便去查高鶚的履歷。那時,他還不知道有歷科《進士題名碑錄》一類的書,便托顧頡剛到國子監去,在那高大如林的許多「進士題名碑」里,居然查找到了:高鶚是鑲黃旗漢軍人,乾隆六十年乙卯(1795)科進士,殿試第三甲第一名。後來又為「侍讀」、「御史」、「刑科給事中」等官,算是爬上去了的。

據乾隆年間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記述關於《紅樓夢》流傳的情況:

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余云:「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80回,一為《紅樓夢》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時始聞《紅樓夢》之名,而未得見也。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

壬子是乾隆五十八年(1792)年,百廿回的《紅樓夢》已有刻本。可以肯定高鶚續作《紅樓夢》是在他中進士之前。胡適當時並未見到周春的《閱紅樓夢隨筆》,但他自藏的《紅樓夢》程乙本,有高鶚的一篇序,寫於乾隆辛亥(1791)年。據此,胡適斷定他續補《紅樓夢》「工既竣」的時候,尚未中進士,處在「閑且憊矣」的境況。正因為如此,他才與曹雪芹的蕭條之感大致相通,續作的後40回也就能基本上貫徹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寫成了一個大悲劇的結束。胡適對此大加讚賞,說:

我們平心而論,高鶚補的40回,雖然比不上前80回,也確然有不可埋沒的好處。

他寫司棋之死,寫鴛鴦之死,寫妙玉的遭劫,寫鳳姐的死,寫襲人的嫁,都是很有精彩的小品文字。最可注意的是這些人都寫作悲劇的下場。還有那最重要的「木石前盟」一件公案,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我們試看高鶚以後,那許多續《紅樓夢》和補《紅樓夢》的人,哪一個不是想把黛玉晴雯都從棺材裡扶出來,重新配給寶玉?那一個不是想做一部「團圓」的《紅樓夢》的?我們這樣退一步想,就不能不佩服高鶚的補本了。

但是,從《紅樓夢》的內容和文字來考察,後40回又有許多地方不符合曹雪芹原定的想法。俞平伯曾舉出幾條,如第31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確是可疑,史湘雲後來似乎應該與賈寶玉做夫婦,但後40回全無照應。胡適很讚賞俞平伯的見解。他自己也舉出小紅的無結果,香菱的好結果,鳳姐的下場,都與前80回里曹雪芹所暗示的創作意圖不相符合。最突出的是賈寶玉的結果,本書開篇明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又說「蓬牖茅椽,繩床瓦灶」,豈有「蘭桂齊芳」

之理?而「懸岩撒手」難道就是出家成仙?胡適把這些版本文字上的問題,同續作者高鶚的身世境遇聯繫起來考察,指出:

寫賈寶玉忽然肯做八股文,忽然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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