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無名青年立傳作序

五四時代的胡適,翩翩年少,自然也能理解青年人,愛護青年人。他與北大新潮社的傅斯年、羅家倫、楊振聲等一群學生,關係親密,自不待說。對於一些素不相識的無名青年,他也時加愛護、鼓勵和幫助。

1919年冬,胡適曾經為一個可憐的短命女學生寫了一篇傳。傳主李超,是北京國立高等女子師範學校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廣西梧州人。家中財產頗豐厚。父母早死了;一個過繼的哥哥,全無心肝,待她很不好。李超因不滿於封建舊家庭的生活,發憤出門求學,輾轉來到北京。但因此也更遭到舊家庭和傳統勢力的迫害,後來竟完全斷絕她的學費用度,「一錢不寄」,更使她憂憤與貧病交加。這年8月間,20剛露頭的這個青年女子,終於短命而死了。李超的一生是很平凡的,又是很悲慘的。她死以後,家中繼兄連信也不寄一封;棺材停放在北京的一個破廟裡,家裡也不來過問。後事都虧她的同鄉和朋友料理。他們整理李超的遺物時,尋出許多往來的信札,經過分類編記,送到了胡適手裡。

胡適並不認識李超,大約也從未見過面。但他讀了這些信稿以後,對這個無名的短命女子,產生了無限的同情和痛惜。他覺得李超一生的事迹很有作一篇詳傳的價值,「不但他個人的志氣可使人發生憐惜敬仰的心,並且他所遭遇的種種困難都可以引起全國有心人之注意討論」。因此,胡適說:

我覺得替這一個女子做傳比替什麼督軍做墓志銘重要得多咧。

於是,胡適以當年北大知名教授和新文化倡導人的地位,為這個素昧平生的不幸女子作傳了。①他憑著李超生前的往來信稿作素材,平實鋪陳點染,便把她「一生所受的艱苦,所抱的志願」,都一一的分明表現出來。寫到李超病中,她姊夫寫信勸她排解心事,說了一句極傷心的趣話:「吾妹今日境遇與兄略同。所不同者,兄要用而無錢,妹則有錢而不得用。」胡適大為不平,並藉此評論與質問道:

李超「有錢而不得用」,以致受種種困苦艱難,以至於病,以至於死,……這是誰的罪過?……這是什麼制度的罪過?

為李超及無數中國女子的不幸遭遇和命運,胡適向整個「宗法社會制度」,向「家長族長的專制」,提出了強烈的控訴。

1919年11月29日,北京教育界召開了李超女士追悼會。北大校長蔡元培及胡適等出席,並在會上演說,於致哀追悼之外,也都談到了解決像李超這樣不幸的社會問題的方法;只是局限在教育和有產兒女的求學問題罷了。②

胡適的這篇《李超傳》,是他在文學革命期間所寫的白話傳記之一。此外,還有《許怡蓀傳》,《吳敬梓傳》兩篇。③胡適早年寫的傳記,都有積極健康的思想內容,文字清新曉暢,不假雕飾,具有一種沖淡自然的風格。而《李超傳》,乃是為無名青年所作,包含著胡適對青年的愛護,及對他們不幸命運的憐惜之情,表現出相當強烈的反對宗法傳統的精神。

對那些致力於新文學的青年,胡適更是多方愛護、關心和支持。康白情、俞平伯剛在《新潮》上發表幾首新詩,胡適很快就在他的長篇論文《談新詩》里給予充分肯定,誇讚他們的詩,「是詩體解放後最足使人樂觀的一種現象」。④他們的詩集《草兒》與《冬夜》,由亞東圖書館出版了,胡適又作評論文章,予以批評和介紹。⑤他肯定康白情的《草兒》,是早期新詩的「一部最重要的創作」,說:

白情在這四年的新詩界,創造最多,影響最大;然而在他只是要做詩,並不是有意創體。我們在當日是有意謀詩體的解放,有志解放自己和別人;白情只是要「自由吐出心裡的東西」;他無意於創造而創造了,無心於解放然而他解放的成績最大。

對俞平伯,則肯定他「最長於描寫」,卻也不滿於他「偏喜歡說理」的毛病,以致「越說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詩被他的哲理埋沒了」。這具體而誠懇的評論,對青年人是很有益處,很有幫助的。

胡適為青年人的書寫序,是從汪靜之的詩集《蕙的風》開始的。

汪靜之,是績溪余村人。余村與上庄,只隔一條小小的常溪河,相距僅數百步,雞犬之聲相聞。他與胡適不僅是同鄉,且是鄰里。1920年秋天,汪靜之轉學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師範讀書,受「五四」新文化的熏陶,為文學革命所激蕩,開始寫作白話新詩。當時胡適已是新文化的名人,又是新詩的始作俑者。年僅十七八歲的汪靜之,對這位大名鼎鼎的同鄉,自然十分崇拜。那時的許多青少年詩人,都仿效「胡適之體」,汪氏也不例外。他初學作詩,甚至還模仿胡適早年的某些詩歌的口吻。例如1920年寫的《怎敢愛伊》云:

我本很愛伊,——

十二分愛伊。

我心裡雖愛伊,面上卻不敢愛伊。

我倘若愛了伊,怎樣安置伊?

他不許我愛伊,我怎敢愛伊?⑥不僅內容的淺露,而且文字的繳繞上,都可見《嘗試集》的明顯痕迹。

1921年7月,胡適應高夢旦的邀請,到上海商務印書館考察,代籌改良的計畫。住在同鄉余村人汪惕予先生在上海建造的「余村花園」。剛搬進去的那一天,汪靜之等幾個績溪少年人,便來拜訪胡適。⑦從此,胡適便認識了汪靜之,並把他看作「我的少年朋友」了。

這年秋天,汪靜之與潘漠華、馮雪峰等20多人,組成「晨光社」,課餘進行文學創作。第二年4月初,他們又與從上海專程趕來的應修人,同游西子湖。四位詩友,在「白堤上散步,桃樹下寫詩,雷峰塔旁吟詩,詩文唱和,快樂無窮」,結成了「湖畔詩社」。從此,四個年輕人,「真正專心致志做情詩」,自成一個流派。而他們又很幸運,得到了當代文壇上許多知名作家的愛護和支持。朱自清、葉聖陶、劉延陵等浙一師的老師,當他們的顧問;魯迅、胡適、周作人等,都為他們看稿,指導和支持這些年輕人的創作。因而「湖畔」在當時的中國詩壇上,也就頗有成績,頗有影響。

汪靜之在上海拜訪胡適後不久,便把他的詩稿集成一本,取名《蕙的風》,寄給了胡適;以後隨時做的詩,也都陸續寄去。後來,《蕙的風》居然要出版了。朱自清、劉延陵都寫了序;胡適也寫了,是三序中最長的一篇。⑧他對這位「少年朋友」的詩,作了非常熱情中肯的批評和鼓勵。他說:

我讀靜之的詩,常常有一個感想:我覺得他的詩在解放一方面比我們做過舊詩的人更徹底的多。當我們在五六年前提倡做新詩時,我們的「新詩」實在還不曾做到「解放」兩個字,……直到最近一兩年內,又有一班少年詩人出來;他們受的舊詩詞的影響更薄弱了,故他們的解放也更徹底。靜之就是這些少年詩人之中的最有希望一個。他的詩有時未免有些稚氣,然而稚氣究竟遠勝於暮氣;他的詩有時未免太露,然而太露究竟遠勝於晦澀。況且稚氣總是充滿著一種新鮮風味,往往有我們自命「老氣」的人萬想不到的新鮮風味。

如此熱情的鼓勵,親切的體諒和關懷,對青年人的成長該是多麼有益!

《蕙的風》對舊禮教、舊道德的抨擊是異常猛烈的,胡適估計到也許有人會「覺得靜之的情詩有不道德的嫌疑」,用舊道德來責備青年人「不應該做這種呻吟宛轉的情詩」。因此,他預先警告人們,不要「戴上了舊眼鏡來看新詩」,「不要讓腦中的成見埋沒了這本小冊子」!他以新詩最先嘗試者的身份,呼籲社會給這些少年詩人們「一個自由嘗試的權利」。

果然,《蕙的風》出版後不久,東南大學便有一位少先生胡夢華,發表《讀了「蕙的風」以後》一篇文章,攻擊其中的愛情詩「墮落輕薄」,「有不道德的嫌疑」,科以同《金瓶梅》一樣的罪名;遭到別人批駁以後,他又發表《悲哀的青年》一文進行答辯,卻又說不出多少道理,只是說什麼「我對於悲哀的青年底不可思念的眼淚已盈眶了」。

對於這位「含淚的批評家」,魯迅和周作人等都曾作文駁斥。⑨魯迅的文章,題目就叫《反對「含淚的批評家」》。他指斥胡夢華一類的「道德家」說:

我以為中國之所謂道德家的神經,自古以來,未免過敏而又過敏了,看見一句「意中人」,便即想到《金瓶梅》,看見一個「瞟」字,便即穿鑿到別的事情上去。然而一切青年的心,卻未必都如此不凈;……⑩魯迅還鼓勵汪靜之,不必顧道德家們的議論,「還不妨做『一步一回頭瞟我意中人』的詩」。

圍繞著「湖畔」詩人的成長,在我國新文學史上留下了「老帶新」、「老幫青」

的一段佳話,充分體現了「五四」文學革命和我國新文學先驅者們愛護青年,獎掖後進的優良傳統。

①《李超傳》,原載《新潮》第2卷第2號,1919年12月1日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卷四,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12月出版。文末注「民國八年十二月」,顯然是編集時按《新潮》出版時間添上的,有誤。據《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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