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造一個中國的「娜拉」

對於戲劇,胡適也熱心改良。他少年時代,愛看徽戲,還和兒時的朋友,在田裡扮演「三國」、「水滸」之類的舊戲。但到五四時代,他和文學革命的許多朋友一樣,對中國舊戲也很反感了。

1918年10月,胡適輪著編輯的《新青年》第5卷4號出版,提齣戲劇改良問題,集中發表了一組關於戲劇改良的文章。計有:

胡適:《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傅斯年:《戲劇改良各面觀》歐陽予倩:《予之戲劇改良觀》(附錄一)

張厚載:《我的中國舊戲觀》(附錄二)

傅斯年:《再論戲劇改良》宋春舫:《近世名戲百種目》這一期的《新青年》便儼然成了「戲劇改良專號」。

胡適的論文,猛烈地攻擊了中國舊戲的「團圓迷信」,提倡「悲劇觀念」,前面已經說過。對舊戲的形式方面,胡適也有激烈的批評;他特別反對舊戲的「連台本」和表演的程式化,說:

我們中國的戲劇最不講究這些經濟方法。如《長生殿》全本至少須有四五十點鐘方可演完,《桃花扇》全本須用七八十點鐘方可演完。有人說,這種戲從來不唱全本的;我請問,既不唱全本,又何必編全本的戲呢?那種連台10本,20本,30本的「新戲」,更不用說了。這是時間的不經濟。……再看中國戲台上,跳過桌子便是跳牆;站在桌上便是登山;四個跑龍套便是一千人馬;轉兩個彎,便是行了幾十里路;翻幾個筋斗,做幾件手勢,便是一場大戰。這種粗笨愚蠢,不真不實,自欺欺人的做作,看了真可使人作嘔!①胡適的批評,確有中舊戲肯綮的地方。他認為,要改良中國的戲劇,應該虛心去研究西洋的戲劇,學習西洋的戲劇,「取人之長,補我之短」。只有「採用西洋最近百年來繼續發達的新觀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國戲劇有改良進步的希望」。②

胡適對西洋的文學,西洋的戲劇,確曾做過一番研究,覺得它們足夠做我們中國文學和戲劇的模範。1918年4月,他在一篇文章里曾說到:

最近六十年來,歐洲的散文戲本,千變萬化,遠勝古代,體裁也更發達了,最重要的,如「問題戲」,專研究社會的種種重要問題;「象徵戲」(Symbolie Drama),專以美術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戲本;「心理戲」,專描寫種種複雜的心境,作極精密的解剖;「諷刺戲」用嬉笑怒罵的文章,達憤世救世的苦心;……我們如果真要研究文學的方法,不可不趕緊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範。③

果然,這年6月出版的《新青年》,便向中國讀者介紹了第一位西方大文學家,戲劇大師易卜生,出了個「易卜生專號」。那陣勢是頗為雄壯的:以胡適的《易卜生主義》為先鋒;胡與羅家倫合譯的《娜拉》,陶履恭譯的《國民之敵》,吳弱男譯的《小愛友夫》三個劇本為中軍;袁振英的《易卜生傳》為殿軍。④這樣勇壯的陣勢,也是對中國舊戲的一次嚴重攻擊。胡適的《易卜生主義》這篇重要文章,大量介紹了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如《娜拉》(今譯《玩偶之家》)、《羅斯馬庄》(《社會棟樑》)、《雁》(《野鴨》)、《博克曼》、《國民公敵》、《海上夫人》、《群鬼》等等;並且給易卜生以很高的評價,著重宣傳了所謂「易卜生主義」,即易卜生的寫實主義和個性解放的思想。後來,胡適把它稱為「健全的個人主義」。他說:

易卜生最可代表19世紀歐洲的個人主義的精華,故我這篇文章只寫得一種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於社會。真實的為我,便是最有益的為人。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你自然會不知足,不滿意於現狀,敢說老實話,敢攻擊社會上的腐敗情形,做一個「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斯鐸曼醫生。……這個個人主義的人生觀一面教我們學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鑄造成個人;一面教我們學斯鐸曼醫生,要特立獨行,敢說老實話,敢向惡勢力作戰。⑤

胡適如此推崇易卜生的個性解放和個人主義,對於當時反對宗法專制主義傳統勢力的束縛,是有積極意義和衝擊力量的;而對於中國話劇的發展,則又有非常深刻的廣泛的影響。易卜生的戲劇,有許多被陸續翻譯成中文;在創作方面,有些劇作家,不僅把易卜生劇中的思想搬過來,甚至連戲劇衝突的組合,故事敘說的形式等等,也都一起摹仿了。胡適寫的獨幕劇《終身大事》,便是仿效易卜生的最早和最突出的例子。

《終身大事》作於1919年,原來是用英文寫的。有一天,幾位美國留學的朋友來找胡適,說北京的美國大學同學會要開一個宴會,中國的會員想在那天晚上演一出短戲,請胡適編一個英文劇本。他一天之內便寫成了這個獨幕劇。但因為找不到女角色,戲沒有演成;劇本被朋友拿去,發表在英文的《北京導報》上。隨後,有一個女子學校要排演這齣戲,胡適便又把它譯成了中文。⑥這便是我國新文學史上的第一個白話散文劇本。

劇本明顯地汲取了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的思想和手法。劇中女主角田亞梅,簡直就是一個中國的娜拉。她與陳先生曾經同在東洋留學,是多年的朋友,正熱烈地自由戀愛。田女士的母親也見過陳先生,知道他是一個很可靠的人;但她還不放心,便向觀音菩薩求「神簽」,請張瞎子算八字,菩薩和瞎子都說這門親事對不得。田女士的父親,倒也不相信泥菩薩與瞎算命,對陳先生也很喜歡,卻又謹遵祖宗定下的祠規,相信族譜,說二千五百年前田陳是一姓,不能通婚。田女士勇敢地衝破這些封建迷信和傳統習俗的阻撓,留下一張字條,說:「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孩兒應該自己決斷。」便離開家庭,坐陳先生的汽車走了。

胡適自己說,這齣戲是「遊戲的喜劇」(Farce,一般譯為「滑稽劇」)。劇中的田太太與田先生兩人,「性格描寫」很有些誇張和可笑。田亞梅卻是五四時代的現實人物;劇本所反映的,也是富有時代特色的婚姻自主問題,因而它正是易卜生類的社會問題劇。內容雖然比較單薄,表現卻還是比較集中而有風趣,寫出了反宗法傳統的有積極意義的主題。原來打算排演這齣戲的那個女學堂,因為戲裡的田女士是跟人跑了的,覺得「不道德」,竟沒有女學生敢扮演田女士!她們生長在宗法傳統勢力仍很強大的中國,有哪個女子敢來做離家出走的「娜拉」呢?這沒有人敢演田女士,本身就說明了《終身大事》這齣戲的社會意義。

胡適後來再沒有寫過劇本。而他對於中國舊戲,卻始終抱著幾乎全盤否定的態度。這也是五四時期文學革命倡導者們幾乎一致的態度。就胡適個人來說,情況自然也很複雜,但是與他當時對於整個民族文化抱有某種虛無觀念及「全盤西化」

的主張,也是分不開的。他在談到學習西洋戲劇的時候,曾經這樣說:

大凡一國的文化最忌的是「老性」,「老性」是「暮氣」,一犯了這種死症,幾乎無葯可醫;百死之中,只有一條生路:趕快用打針法,打一些新鮮的「少年血性」進去,或者還可望卻老還童的功效。現在的中國文學已到了暮氣攻心,奄奄斷氣的時候!趕緊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湯」,還恐怕已經太遲了;不料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孫還要禁止醫生,不許他下藥,說道,「中國人何必吃外國葯!」……哼!⑦針砭痼疾,自然該下猛烈的藥石;汲取西方文學的有益成分,也是必要的滋養;

然而不承認以至鄙棄民族文化的優良傳統,卻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也許,這也是胡適「創作無力」的一個重要根源罷。

①《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見《胡適文存》,上海亞東圖書館1926年8月9版,卷一,第210~211頁。

②同注①,第206頁。

③《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見《胡適文存》,卷一,第94~95頁。

④《新青年》「易卜生號」是1918年6月出版的第4卷第6號。《娜拉》全譯載第一至三幕;《國民之敵》、《小愛友夫》均只譯載一幕,後在第5卷續登完。

⑤《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見《胡適論學近著》第1集,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4月3版,第634頁。

⑥《終身大事》,英文題作「The Greatest Event in Life」。隨後譯為中文,載《新青年》第6卷第3號;後收入《胡適文存》卷四。其創作和翻譯過程,可參看該劇本的「序」和「跋」。

⑦同注①,第213~2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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