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翻譯有功,創作無力

除了白話新詩,胡適用力最多的要算短篇小說。他曾經說:「我是極想提倡短篇小說的一人,可惜我不能創作,只能介紹幾篇名著給後來的新文人作參考的資料,慚愧,慚愧。」①其實,翻譯外國文學名著,在當年的文學革命中,不僅用不著「慚愧」,並且是一件極有益的可供參考和借鑒的工作。五四時期,為了反對舊文學,使新文學現代化,曾經著重介紹和學習西方的啟蒙思想和西方文學。那真是一個敞開大門,充分吸收異域營養的時代。新文學初出世,不論是思想傾向,或者形式、結構和表現方法,都廣泛地接受過外國的影響。從歌德、易卜生、托爾斯泰、契訶夫到高爾基等,許多名家的名作,可以說哺育了我國新文學的最初一代作家。

胡適認為:

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使國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觀摩,然後乃有自己創造之新文學可言也。②

他的從事翻譯,便是這種運輸異域營養的工作。起手於1912年9月。他最初翻譯的是法國都德的愛國名篇《最後一課》,當時胡適譯為《割地》,登在上海《大共和日報》上。接著,又譯了都德的《柏林之圍》。③1916至1919年間,連續譯了莫泊桑、契訶夫等人的幾篇作品。到1919年9月,胡適將它們編為《短篇小說》第一集,10月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④薄薄的本子,10個短篇,大多用白話譯出,給中國文壇吹進了一股清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是鴛鴦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小說,還有那些學《聊齋》的札記小說,篇篇都是「某生,某處人,生有異稟,下筆千言,……一日,於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為情死」,千篇一律的濫調文字。有志於改革的文學青年,對這些東西早已厭惡了。讀到胡適翻譯的這本《短篇小說》,自然覺得格外清新,大開眼界。這本書的出版,對於那些致力於中國小說現代化的人們,無疑是及時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和榜樣。因此,不脛而走,半年便再版了。其中《最後一課》等一些名篇,還被選入中學的國文課本,廣為流傳,數十年而不衰;甚至對某些文學青年一生的思想與事業,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⑤。

胡適提倡短篇小說的熱心,促使他做過一次關於短篇小說的專門講演。那是1918年3月15日,北京大學國文研究所的小說科,開第四次會議。到會的有周作人、胡適兩個教員,傅斯年、俞平伯等四個學生。

胡適面對這五位師生,大講短篇小說,從下午四點直講到五點半;周作人也不時插進來討論幾句。這篇演講,便是後來改寫成的《論短篇小說》。⑥現在看來,胡適講的道理都很膚淺,並有不少牽強附會的說法。但在那時,中國的文人,連什麼是短篇小說,大多數還不甚明白。報紙雜誌上,往往把筆記雜纂,篇幅不長的,統統叫做「短篇小說」。在那樣的時代,《論短篇小說》作為現代小說理論的啟蒙讀本,卻還是勝任的。且看他給短篇小說下的界說罷:

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採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在闡述這個界說時,胡適又說短篇小說所描寫的應是一人生活、一國歷史、一個社會變遷的「橫截面」。這說法不一定很確切,卻庶幾近之了。

《論短篇小說》最主要的部分,是講「中國短篇小說的略史」。從先秦諸子的寓言講起,直講到明清的《今古奇觀》和《聊齋志異》。除了拉扯一些韻文來牽強湊合的缺點之外,大體上講得是不錯的,可算是最早用近代新觀念和新方法,來勾勒中國古代短篇小說歷史輪廓的一次嘗試。其中對一些具體作品的分析,也間有精采;即便是用作品來闡釋定義,印證界說,對於當時新小說的一般創作者和讀者,也可以從中得到啟發和幫助的。

胡適自己也嘗試著寫過一篇白話小說,叫做《一個問題》。⑦寫的是留學回國的哲學家小山,逛北京中央公園,碰到分別多年的老同學朱子平,竟幾乎認不出來了。當年很有豪氣的朱子平,如今已是拖兒帶女,境況十分潦倒。他見了小山,就說要請教「一個問題」,並敘述了自己這些年來的經歷:辛亥革命把他家在漢口的店業「光復掉了」,為了生計,只好外出謀事,到北京陳老先生家裡做家庭教師。陳先生為他作媒,娶了親,內人是女子師範學校畢業生,也教書。新婚第一年,生活得很有樂趣。可是一連生了三個孩子,因為生活困難,雇不起奶媽,第二個孩子夭折了。後來,子平丟了一處差事,收入減少;內人也失了業,處境更加艱難。子平只好晚上趕做小說,賺幾個外快錢。他一天忙到頭,就是為了自己、老婆和小孩子要吃飯。有一天,他在路上自思自想:「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從此天天想這一個問題,向小山請教的也是這一個問題。最後朱子平說:

「小山,你是學哲學的人。像我這樣養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嗎?」

這便是小說中主人公朱子平要問的「一個問題」,也是作者想說明的「一個問題」。但作品內容比較淺薄,手法也平庸,只是「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這一個人生哲學問題的圖解。而且平鋪直敘了半生經歷,與他自己為短篇小說下的界說,竟是頗相徑庭了。

胡適自己常慨嘆說,他是「提倡有心,創作無力」。在短篇小說方面尤其是這樣。

①胡適譯《短篇小說》第1集《譯者自序》,載該書卷首,上海亞東圖書館1919年10月出版。

②《論譯書寄陳獨秀》,見《藏暉室札記》上海亞東圖書館1936年版,卷十二,第845頁。(三版注)

③據《最後一課》的《譯者前記》,這一篇譯於「民國元年九月」;但《藏暉室札記》卷九「五九譯都德小說」(1915年5月19日)記云:

法文豪都德(Daudet)著書甚富,為近代文學巨子之一,其著短篇小說尤動人。余前年譯其「La Derni€鑢e Classe」,易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報》。去年8月,……譯其「LeS€鑙ge de Berlin」(《柏林之圍》),登第4號《甲寅》。

據此,《最後一課》應該是譯於1913年,時間相差一年,志以存疑。

④《短篇小說》第1集,1919年10月初版,收胡適自1912至1919年間所譯外國短篇小說10篇,計法國都德2篇,莫泊桑3篇,英國吉百齡,俄國泰來夏甫、契訶夫,瑞典史特林堡,義大利卡德奴勿各1篇。卷末附譯者所作《論短篇小說》。1920年再版,增入蘇聯高爾基小說1篇。

⑤關於胡適譯作對文學青年的影響,可以舉最近作家中傑英先生的一篇文章為例。中傑英在《雜感與漫想》一文中,談到魯迅作品對自己的影響,也連帶談到胡適的散文和譯文,他說:

不止魯迅的作品,就便是胡適的優美散文,對學生大概也不無益處。至於課文中文天祥的《正氣歌》、古代詩詞、歷史故事《史可法》、《閻典史》、《張巡與許遠》以及《柏林之圍》、《最後一課》、《流星》和《賣火柴的女孩》等,則竟強烈而頑固地影響了我一生的思想與信念。(見北京《魯迅研究》1984年第3期)

其中《柏林之圍》、《最後一課》,最初的譯者便是胡適。中傑英的經驗,比較客觀地反映了胡適的散文和譯文對於青年的影響。

⑥胡適的這次講演,由傅斯年記出,題為《論短篇小說》,連載於《北京大學日刊》1918年3月22至27日,約三千字,甚粗略。經作者修改,擴充近一倍,載《新青年》第4卷第5號;後收入《胡適文存》卷一。

⑦載《每周評論》第32號,1919年7月27日出版;後收入《胡適文存》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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