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先「嘗試」白話新詩

胡適與文學革命的其他一些倡導者一樣,不僅在理論上提倡新文學,而且也以自己的創作實踐,努力做新文學的拓荒者。他作過廣泛的大膽試驗,而最先嘗試的是白話詩。

當《新青年》最先號召文學革命的時候,它所載的文章卻全是文言的。陳獨秀、李大釗的議論文字,蘇曼殊的創作小說,陳嘏劉半農的翻譯作品,都是文言。連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雖然較為通俗,但也還都是文言。只有胡適的翻譯小說和詩是白話,是《新青年》上最早發表的白話文字。①

胡適嘗試做白話詩,還是在美國留學,與朋友們爭論文學革命的時候,就開始了。有一次,他提出「詩國革命」的要點,說是「要須作詩如作文」。保守的梅光迪聽了,大不以為然。又有一次,胡適批評任叔永的詩,說他用的「言」字和「載」字,都是三千年前的死字。任很不服氣,梅也出來打抱不平,反對胡適用白話做詩的主張。於是,胡適跟他們開了一個玩笑,做一首白話的遊戲詩回答他們。這詩有一千多字,我們且錄中間的幾句,見識見識: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麼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 ……②這是胡適第一次試驗用白話做的韻文,實在不能算作「詩」!故任叔永說他的試驗「乃完全失敗」;梅光迪則大加譏笑,說「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兩人的批評誠然有理,胡適自己也承認這只不過是「打油詩」,「遊戲」而已。但他們忽視了一點,即胡適嘗試用白話作詩的勇氣。

他們的嘲笑和反對,又更加促使胡適決心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堡壘。

但是,談何容易!要征服詩的堡壘,用白話作詩,比小說戲曲不知要難多少倍!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詩國。舊詩在古典文學領域是最有光彩的一個部門,有過許多詩的黃金時代,有無數膾炙人口的篇什。但它的形式和格律,經過長期的流傳和鍛煉,已經越來越嚴格煩瑣,成了束縛創造的枷鎖鐐銬;在一般文人心目中,卻又幾乎成了不可動搖的金科玉律。我國的小說、戲曲等一些部門,曾經產生過許多白話作品,雖然被視為「小道」「旁門」,但有的流傳很廣,聲譽甚高;而詩歌領域,不僅白話詩作極少,即有詩人偶爾做幾首白話詩,成就也遠遜於文言詩。

正因為如此,舊詩雖然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但詩國的領地卻仍然似乎神聖不可侵犯。有多少革新者,在舊詩的堡壘面前望而卻步。要征服它,談何容易!

可胡適的決心也很大。從1916年7月起,他便宣言不再作文言詩詞,決心試驗作白話詩。而且,詩還沒有寫,將來出白話詩集的名字也預先取好了。那天,胡適讀陸遊的《劍南詩稿》,讀到卷三的最末一首詩,是詠能仁寺石象的,詩云:

江閣欲開千尺象,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陽徙倚空三嘆;嘗試成功自古無。③

放翁這首詩,大約別有所指。但胡適是一個實驗主義者,當然不贊成「嘗試成功自古無」的說法。他要反陸遊詩而用之,認定「自古成功在嘗試」。因此,便借放翁這詩的「嘗試」兩個字,把自己將來的白話詩集預先定名叫「嘗試集」;還寫了一首詩詠他的「嘗試主義」,題目就叫《嘗試篇》。詩前有小序,中說:

天下決沒有不嘗試而能成功的事,也沒有不用嘗試就可預料成敗的事。

古來說大話的人盡多。放翁自己也曾夜夜「夢中奪得松亭關」,日日高談「會與君王掃燕趙」。究竟他真有這種本領沒有,若沒有嘗試,誰能知道呢?還不是一些紙上的大話嗎?

我因為不承認放翁這句話,故用「嘗試」兩字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又作這詩,表示我的態度。④

《嘗試篇》,完全是說理的,宣傳他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雖屬白話,卻沒有什麼詩味可言:但「自古成功在嘗試」,「願大家都來嘗試」,這種嘗試的精神,他的決心和勇氣,卻是很不錯的。

嘗試白話詩,胡適也嘗到不少甘苦。他起初只是單身匹馬,沒有同志,難免有一種孤單寂寞之感。有一天,他坐在哥倫比亞大學宿舍的窗口,吃完自己做的午餐,正向窗外眺望。遠處,赫貞江靜靜流淌;近處是一大片蓁莽叢林,點綴著幾簇野花。忽然,他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頭翩翩飛來;過了一會,一隻蝴蝶飛下去不見了,另一隻獨自飛了一會,也悄悄飛下去,找他的同伴去了。胡適不覺神與物游,觸動自己寂寞的心境,便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叫做《窗上有所見口占》。詩云: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⑤

這便是胡適當年孤單寂寞心境的真實寫照。他初作白話詩時,不僅沒有同志,還遭到留美朋友們的反對和嘲笑。經過幾番筆戰,胡適覺得空道理說服不了別人,於是專心「實地試驗」,意欲用作品來證明以白話作詩的主張。他作了《黃蝴蝶》、《嘗試》、《他》、《贈經農》等幾首詩以後,居然也得到朱經農、任叔永、楊杏佛等反對派的稱許。朱經農不但不再反對白話詩,自己也作起白話詩來了,且欲再掛「白話」招牌。他寄給胡適一首白話詩,其中云:

日來作詩如寫信,不打底稿不查韻。

…… ……覲庄若見此種詩,必然歸咎胡適之。

適之立下壞榜樣,他人學之更不像。

請看此種真白話,可否再將招牌掛?⑥經農的詩雖然也無什麼詩味,中段還有很壞的詩句,但胡適見了卻十分高興,總算減少了反對勢力,爭得一個同志,故答詩有云:「寄來白話詩很好,讀了歡喜不得了」。然而畢竟同志太少,白話詩作的水準也不高。直到1918至1919年間,嘗試作新詩的人才漸漸多起來。胡適自然很高興。他說:「這兩年來,北京有我的朋友沈尹默,劉半農,周豫才,周啟明,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諸位,美國有陳衡哲女士,都努力作白話詩。」⑦錢玄同也為胡適尚未問世的《嘗試集》先作了一篇序。⑧胡適不僅多有同志,也有了知音。他也就不再感到孤單寂寞了,白話新詩也越做越有勁,越做越像個樣子了。

嘗試了整整三年,胡適的白話詩居然有了好幾十首,詩稿積了厚厚的一疊。1919年8月,他編成一本集子;第二年3月,便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這便是我國新文學初期的第一部白話詩集——《嘗試集》。

翻開《嘗試集》,第一編里的詩,雖然是白話做的,卻多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仍未擺脫五、七言詩及小令的句調格律的束縛,遺留著舊體詩詞的明顯瘢痕。所以胡適自己也多次以腳喻詩,說道:

我現在回頭看我這五年來的詩,很像一個纏過腳後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⑨

《嘗試集》在藝術形式上,追求「詩體的解放」。但從舊營壘中過來的人,要擺脫舊形式的束縛,道路畢竟艱難,出一些「放腳鞋樣」的改良體詩,也就難免了。在新詩創造的初期,胡適能夠這樣「一年放大一年」,堅持做白話新詩,奮鬥的精神和意志都是可貴的,並起到了為新詩開路架橋的作用。從《嘗試集》的第二編起,便逐步擺脫舊詩詞曲的氣味和聲調,也寫出了一些真正的自由體白話新詩。如《老鴉》一首:

一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二天寒風緊,無枝可棲。

我整日里飛去飛回,整日里又寒又飢。——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頭,賺一把黃小米!

無論思想和藝術,這首詩都是夠標準的白話新詩了。以後的許多詩,如《一顆星兒》、《「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及第三編的《一笑》、《平民學校校歌》、《四烈士冢上的沒字碑歌》、《死者》、《雙十節的鬼歌》等篇,便越做越自由,越自然了;內容上也多抒寫民主自由、個性解放和人道主義的精神,呈現出與舊詩截然兩途的一派嶄新氣象。

《嘗試集》出版後,受到了廣大讀者的歡迎,在當時寂寞的中國詩壇上影響很大。仿效「胡適之體」作詩的人很不少。僅過半年,《嘗試集》便再版了;兩年之中銷了一萬本,在那時可算是破紀錄的了。1922年10月,又出「增訂四版」,這是經過「眾手增刪」的本子,基本上成了《嘗試集》的定本。

眾手增刪《嘗試集》,不失為五四時代詩壇的一段佳話。胡適自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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