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觀念的革新

「五四」文學革命,不管人們稱之為改良也罷,革命也罷,它首先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觀念的大變革。

胡適在他的第一篇正式宣言《文學改良芻議》中,便提出: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

……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採用俗語俗字。

他把白話文學提到了「中國文學正宗」的地位。這是中國文學史論方面的一個十分大膽的創見,是直接向傳統文學觀念的挑戰。

長期以來,在正統文人的眼裡,只有詩、古文、辭賦,才能登文學的大雅之堂;

至於白話文學,如小說、戲曲、俚歌等,他們總是鄙棄,看作「君子勿為」的小道,貶斥於文學殿堂之外。以致古人編文集時,大多不收小說和戲曲;甚至有人創作了卓越的白話小說,卻不敢署自己的真實姓名。到明代中葉以後,新的經濟因素萌芽滋長,市民階層中初步民主主義的思想意識反映到文學領域,文學觀念較以往開通了,便有李贄、袁宏道、金聖嘆等人出來,抬高白話小說、戲曲的地位,甚至把它們同著名的《離騷》、《莊子》、杜詩等量齊觀,表現出一種很可貴的進步的文學見解;②但他們畢竟未能突破傳統文學觀念的藩籬。清末,更有不少人出來辦白話報,提倡白話文,推行「官話字母」。胡適那時在《競業旬報》上,也寫過不少白話小說、傳記及各類白話文章。但是,他們也只把白話當作開通民智的工具,並不承認其為文學;他們自己仍做文言的古文、駢文和律詩,以為這些才是高雅的文學。誠如胡適所指出的:

他們最大的缺點是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該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是應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我們不妨仍舊吃肉,但他們下等社會不配吃肉,只好拋塊骨頭給他們吃去罷。這種態度是不行的。③

五四時代的胡適,便完全不同了。他與傳統文學觀念針鋒相對,提出了「白話文學正宗」和「活文學」的觀念。他肯定歷史上那些寫白話小說的大師們,如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等,「皆文學正宗」;而貶斥傳統文士們寫的那些「駢文律詩乃真小道」。④他又公開宣判,說那種已經完全脫離民眾口語的、少數人壟斷的、僵死了的文言文,是「死文字」,用這種死文字決不能做出「活文學」來;

只有接近民眾口語的白話,才是活文字,才能產生第一流的「活文學」。因此,「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⑤

正是在這種新的文學觀念之下,胡適把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學(或國語文學),當作了文學革命的一個中心內容,作為他號召文學革命的一面旗幟。

起初,他們多從破壞的一方面下手,注重批判舊文學。除了胡適斥舊文學為「小道」,為「死文學」之外,最著名的還有陳獨秀、錢玄同。陳獨秀公開把一批古文大師,斥為「十八妖魔」;⑥錢玄同則概括提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名句,⑦抨擊摹仿古人的散文和駢文。這幾句口號在當時流傳很廣,雖未免有些偏激,卻給舊文學和復古守舊勢力以沉重的打擊。

到1918年春天,胡適寫的長篇論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就開始注重具體的「建設」一方面了。他說:

我想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從破壞一方面下手。但是我們仔細看來,現在的舊派文學實在不值得一駁。……他們所以還能存在國中,正因為現在還沒有一種真有價值,真有生氣,真可算作文學的新文學起來代他們的位置。有了這種「真文學」和「活文學」,那些「假文學」和「死文學」,自然會消滅了。

所以我望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對於那些腐敗文學,個個都該存一個「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個個都該從建設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內替中國創造出一派新中國的活文學。⑧

胡適已經認識到,新文學對舊文學的鬥爭,只能「取而代之」的規律,因而提出建設新文學的兩個標準:一是用「活文學」來取代「死文學」,即前面說到的提倡白話文學。在這篇論文里,他甚至把文學革命的目的,歸結為「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這是他的新文學觀念的一個主要內容。另一個標準是用「真文學」來取代「假文學」,即是提倡寫實主義文學。這是他的新文學觀念的又一個重要內容。

早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里,胡適便提倡文學要「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認為這樣的文學才能成為「真正文學」。在這篇《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里,他進一步主張文學要描寫「今日的貧民社會,如工廠之男女工人,人力車夫,內地農家,各處大負販及小店鋪,一切痛苦情形」,都應該「在文學上佔一位置」。他又強調作家們要「注重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認為「不能作實地的觀察,便不能做文學家;全沒有個人的經驗,也不能做文學家」。⑨胡適這種注重描寫下層民眾的民主主義觀點和注重生活實踐的觀點,是傳統廟堂文學所不可能夢見的,完全嶄新的現代文學新觀念。

這年6月,《新青年》要出「易卜生專號」。胡適是最喜愛易卜生的,他與羅家倫合譯了劇本《娜拉》(A Doll』s House,今譯《玩偶之家》),又專門寫了《易卜生主義》一篇大論文。文章開宗明義,說「易卜生的文學,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他就是借介紹易卜生,來向中國讀者介紹和提倡寫實主義。

他指出:

人生的大病根在於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聖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污吏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一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病;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易卜生的長處,只在他肯說老實話,只在他能把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寫出來叫大家仔細看。他並不是愛說社會的壞處,他只是不得不說。⑩

胡適要求作家睜開眼睛來看世界,正視社會生活的「真實現狀」,「肯說老實話」,真實地表現社會生活,強調一個「真實」,這正是寫實主義的最基本最重要的特點。他一一介紹易卜生的種種社會問題劇,認為這才是「真文學」。只有這樣的真文學,像易卜生那樣「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才能「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正因為如此,這種「真文學」表面上看去,像是消極的,破壞的,其實完全是健康的,積極的。譬如醫生診了病,開了一個脈案,把病狀詳細寫出,這難道是消極破壞的嗎?

這年9月,《新青年》又討論戲劇改良問題,胡適寫了《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一文。其中也曾著重從寫實主義的角度,來鼓吹「悲劇觀念」,抨擊舊文學中那種粉飾現實的說謊文學,特別反對舊戲曲舊小說中的「團圓迷信」。他指出:

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悲劇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這種「團圓的迷信」乃是中國人思想薄弱的鐵證。做書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顛倒是非,便是生離死別,他卻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偏要說善惡分明,報應昭彰。他閉著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劇慘劇,不肯老老實實寫天工的顛倒慘酷,他只圖說一個紙上的大快人心。這便是說謊的文學。

「說謊的文學」,與魯迅所指出的「瞞和騙的文學」何其相似,精神也完全一致,而對舊文學弊病的揭露又是何等中肯,何等深刻!胡適認為,這種團圓快樂的說謊文學,至多只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卻不能使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起人們根本上的思量反省。只有悲劇的作品,像《石頭記》那樣,真實地寫出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悲劇,「方才可以使人傷心感嘆,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使人對於人生問題和家族社會問題發生一種反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適對於《紅樓夢》「老老實實的描寫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對於高鶚續書「作一個大悲劇的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五四」文學革命期間,胡適所提倡的「活的文學」——工具用白話文,「真的文學」——創作方法採用寫實主義,再加上周作人所倡「人的文學」——內容上以人道主義為本,這三個口號,便基本上概括了「五四」文學的新思潮,新觀念。我國的新文學,便正是在這三個口號為代表的新思潮、新觀念指導和影響之下,孕育,發生,發展,壯大,從而開創了一個文學現代化的新時代。

①《胡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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