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教「中國哲學史」

打孔家店,倡新文化,在當時有《新青年》團體結成陣線,因而聲勢不凡,影響及於全國。而要在北京大學的講台上站住腳根,卻全靠每個人的學問本事。

胡適1917年到北京大學,9月開學後,即教授「中國哲學史」及「英國文學」等幾門功課,開始自編「中國哲學史大綱」講義。

原來北大教中國哲學史的,是一位陳姓的老先生。他是一位博洽的學者,課堂上旁徵博引,資料很豐富,但十分守舊。他從三皇五帝講起,講了半年才講到周公。有的學生問他,照這樣講下去,什麼時候可以講完?他回答說:「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說講完,一句話可以講完。若說講不完,那就永遠講不完。」這就是當年教授講課的風氣。

現在,一個新從美國回來的留學生,二十幾歲的青年人,要在北大教課,而且教中國哲學史這樣的重頭課,能行嗎?學生們有些懷疑,守舊的學生說「胡適膽大臉厚」;教師中間就更不待講,有的乾脆等著看胡適的笑話。

果然,講義一發下來,名稱是「中國哲學史大綱」,那位陳老先生看了,便笑不可抑地對學生說:「我說胡適不通,果然就是不通,只看他的講義的名稱,就知道他不通。哲學史本來就是哲學的大綱,說中國哲學史大綱,豈不成了大綱的大綱了嗎?」其實這位陳老先生倒是真的不通,哲學史是史,怎麼會是「哲學的大綱」呢?①胡適開始講課了。當年聽課的學生顧頡剛記述道:

他不管以前的課業,重編講義,辟頭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用《詩經》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後講起。這一改把我們一般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

許多同學都不以為然;只因班中沒有激烈分子,還沒有鬧風潮。②

不以為然的學生,在私下紛紛議論,說胡適居然大膽,想絞斷中國哲學史,簡直是「思想造反」!他們想,趕走他罷,但又拿不定把握。於是,去找當時在同學中頗有聲望的傅斯年,請他來聽胡適的課,看看是不是應該趕走。傅斯年來聽了幾次,聽出了一點門道,就對同學們說:

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③

傅君幾句話,果然保護胡適過了關。

那麼,胡適教中國哲學史,走的「這一條路」是什麼樣的路呢?他走的是一條新路,一條開拓性的新路。原來教這門課的教授們,都基本上沒有超出傳統哲學史家的範圍。從三皇五帝講起,大量的經典註疏,一半神話一半政史的資料,漫無際涯,使學生如墮五里霧中,看不清道路,摸不著頭緒。胡適第一次運用近代西方的科學方法,刪去那些神話傳說的三皇五帝,直從老子孔子講起,並儘力找出中國古代哲學家著作思想的一點系統,及中國哲學發展的一些線索。因此,他教的課,發的講義,都讓學生耳目一新。當年北大哲學系三年級學生,現今已是著名哲學史學者的馮友蘭老先生,最近回憶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並評價說:

這對於當時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掃除障礙,開闢道路的作用。當時我們正陷入毫無邊際的經典註疏的大海之中,爬了半年才能望見周公。見了這個手段,覺得面目一新,精神為之一爽。④

於是,選修胡適功課的學生漸漸多起來了;北大學生之外,其他大學的學生也多來旁聽。後來竟改在第一院的大教室里上課了。

教完一年的課,《中國哲學史大綱》的講義也編印出來了。這是以他的博士論文為基礎,加以增改擴充而成。全書共12篇,10餘萬字。1918年7月,經過整理;8月,蔡元培先生為作序;1919年2月,便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

胡適的這本《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在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方面,甚至在各種專史以至通史的研究方面,都可以說是一部具有開創意義的書,一部劃時代的書,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積極成果。⑤蔡元培先生在序文中說:

適之先生生於世傳「漢學」的績溪胡氏,稟有「漢學」的遺傳性;雖自幼進新式的學校,還能自修「漢學」,至今不輟;又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兼治文學、哲學,於西洋哲學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編中國古代哲學史的難處,一到先生手裡,就比較的容易多了。

蔡先生給胡適這部著作以很高的評價,指出它有四種特長:第一是證明的方法,即是說他的《大綱》用漢學家的方法,考實哲學家生存的時代,遺著的真偽,及所用的辯證的方法,「為後來學者開無數法門」。第二是扼要的手段,即是所謂「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即摒除正統與非正統的觀念,既不是儒非墨,也不是墨非儒,而認為「老子以後的諸子,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是很平等的」。第四是系統的方法,即是用發展的觀點,系統的方法,研究哲學流派,使其「一一顯出變遷的痕迹」,「遞次演進的脈絡」。

不久,在《答林君琴南函》里,蔡先生又說:

胡君家世「漢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了解古書之眼光,不讓於清代乾嘉學者。⑦

蔡元培這樣高度讚揚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就當時學術界的情況來看,決非溢美之辭。而蔡氏以前清翰林出身和北大校長的地位,對胡適著作的這種熱情肯定和讚揚,無疑是對胡適的極大支持,也是對學術界新思想和新成果的極大支持。

據馮友蘭先生回憶,胡適的這部《中國哲學史大綱》,在當時看來,還有很特別的一點: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哲學家們的哲學思想,無論有沒有新的東西,基本上都是用注釋古代經典的形式表達出來,所以都把經典的原文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胡適的這部書,把自己的話作為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而把引用古人的話,用小字低一格寫下來。這表明,封建時代的著作,是以古人為主。而五四時期的著作是以自己為主。這也是五四時代的革命精神在無意中的流露。⑧

蔡元培、馮友蘭兩位先生的見解,自然都很有道理。除此之外,我認為《中國哲學史大綱》,還有另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本書全用白話」,並採用新式的「句讀符號和他種文字元號」,即新式標點符號。這在我國學術史上,應該說是一個創舉。⑨當時又正在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守舊的人們以為,提倡白話者,大約都是不會寫文言文,不能讀古書的人,故要借白話以藏拙。不料《中國哲學史大綱》竟全用白話和新式標點,提倡白話的胡適竟能讀古書,而且「了解古書的眼光,不讓於清代乾嘉學者」,這不啻是對守舊派國故家們的一種示威,增強了白話文運動的聲勢。

《中國哲學史大綱》一出版,便不脛而走,轟動一時,不過兩月就再版了。隨著這部書的問世,胡適真是「暴得大名」,不僅在北京大學的講壇上站穩了腳根,而且在中國學術史上也佔得了一個位置。

年輕的胡適教授,對青年學生的吸引力和影響力,於是也更大了。1918年12月3日,北大學生成立「新潮社」,便約請胡適為顧問。第二年1月,即刊出《新潮》雜誌,成為《新青年》的一個得力助手。新潮社的主幹,便是前面提到的傅斯年。

他原來也是「黃門侍郎」,即是守舊的國故大師黃侃(季剛)先生的得意門生。胡適也承認他學問根柢不錯。後來傅氏傾向於新思潮,到1919年,便完全轉變到新文化陣營一邊來了。當時陳獨秀還有些懷疑,曾向周作人說:「他們可不是派來做細作的么?」後來的事實證明,不僅不是「細作」,而且正說明新文化及倡導者們的思想、學問、文章,對有志青年的巨大吸引力,且為新文化營壘增添了一批年輕有為的生力軍。⑩傅斯年從那時起,便投效胡適門下。1920年初,便因胡適之力,官費出洋,留學於英國倫敦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得到了深造的機會。傅斯年到英國後,曾給胡適寫信,中說:

先生自提倡白話文以來,事業之成就,自別人看之實在可驚,然若自己覺得可驚,則人之天性,本是以成就而自喜,以自喜而忽於未來之大業。所以興緻高與思想深每每為敵。人性最宜於因迫而進,而慣怠於實至名歸之時。……我在北大期中,以受先生之影響最多,因此感極,所念甚多。願先生終成老師,造一種學術上之大風氣,不盼望先生現在就於中國偶像界中備一席。

這樣的直言規諫,也可以見出他們師生相契,真成了莫逆的朋友。

後來,新潮社的傅斯年、羅家倫一班人,在政治見解與學術思想上都追蹤胡氏,亦步亦趨,是所謂「胡適派系」的中堅;又終於都在大陸解放前夕,逃亡海外,埋骨在台灣孤島上。這都不是偶然的,然而是後話了。

①參看馮友蘭著《三松堂自序》,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12月1版,第200頁。

②顧頡剛《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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