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共和與帝制問題

1911年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續近二千年的君主專制,創建了中華民國,乃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劃時代的大事件。胡適對此,起初也不甚了了。他在海外得知武昌首義的消息,自然也非常關注;並曾譏刺受命於清廷的袁世凱,「真是蠢物可鄙」。然而,他最關心的還是在漢口的大哥與明侄,以及自家在漢口的店業①。待到辛亥革命的周年紀念日,綺色佳天雨朦朧,秋風蕭瑟。這時胡適經過美國民主共和政治生活的陶冶,對已建立的民國,便油然而生「悠悠之思」了。這一年,胡適致胡紹庭信中說:

祖國風雲,一日千里,世界第一大共和國已呱呱墮地矣!去國遊子翹首西望,雀躍鼓舞,何能自己耶!

歡欣鼓舞之情躍然紙上,且表示「吾恨不能飛歸為新國效力耳」。②

然而,胡適卻把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建立民國的功勞,全記在堅持改良主義的保皇派梁啟超名下!他認為梁啟超是「吾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思想界。15年來,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勢者,皆梁氏之賜」。並說:

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耳。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③戊戌維新失敗之後,梁啟超逃亡日本,致力於「新民」的思想啟矇事業,加上他「筆鋒常帶情感」的文字,在青年知識者中間影響確實很大,其思想啟蒙宣傳之功應予適當肯定。然而梁氏仍堅持君主立憲的改良主義道路,反對孫中山一派的革命道路。而胡適如此誇大保皇派梁啟超的思想啟蒙作用,又如此貶低革命派孫中山黃克強領導革命的功績,卻是明顯背離實際的偏私之見,而從中也可看出胡適受梁啟超改良主義思想的影響有多麼深。

對於新建的中華民國,胡適還是愛護的。對種種損害民國的行徑,他都不能容忍。

當時,有一個叫布朗德(J.O.P.Bland)的英國人,從倫敦到美國來,四處遊說,詆毀中華民國。布氏曾經在中國海關做過事,他的演說登在報上甚有欺騙煽動作用。胡適讀了很氣憤,當即寫信給《紐約時報》,駁斥布氏的讕言。有一天晚上,布氏在綺色佳演講,講題是《中國的動蕩局勢》,胡適也去聽。布氏反對美國人承認中華民國,他說列強不能承認民國,因為民國還未為中國自己的人民所承認。胡適聽了這話,站起來用英文質問布氏,有什麼根據?布氏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來,只好改口,說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對於布朗德詆毀民國的言論,中國留美學生都憤激不平,波士頓、紐約與綺色佳的留學生,多有書信往來,商議抵制的辦法。11月22日,中國留美學生會召開特別會議討論。胡適在會上提出一項建議:

在學生會設一通信部,專門翻譯英美各國反對我國的言論,給國內各報紙刊登,「以警吾國人士,冀可稍除黨見之爭,利祿之私,而為國家作救亡之計」。④由此可見他維護民國的誠心。

竊國大盜袁世凱,竊踞了民國總統的寶座以後,仍不滿足,又做起皇帝夢來。他首先把孔夫子抬出來,演出了一場尊聖祭孔的醜劇。1913至1914年間,袁氏先後頒布了幾個尊孔祭聖的命令和條例。胡適在美國看到,曾大加嘲諷,指斥袁氏「此種命令真可笑,所謂非驢非馬也」;又揭舉袁氏尊孔之令有七大謬誤,一一加以駁斥,說它是「一片空言,全無意義,口頭讕言,可笑可嘆」。當時,胡適雖然未必看到了袁世凱顛覆共和、恢複帝制的野心,卻也指出袁氏尊孔令中把「綱常淪,人慾橫流」,歸咎於國體變更以後自由平等之流禍,是一大謬誤。⑤這不也可以說是在為民主共和而辯護嗎?

到1915年8月,在袁世凱的授意之下,袁的美國顧問古德諾(Frank J.Goodnow),在美國各地演說,並發表了《共和與君主》一文,為袁氏復辟帝制大造輿論。楊度、孫毓筠等緊跟著發起組織籌安會,按照古德諾的調子,加緊鼓吹帝制。胡適從報上得知消息以後,認為「古氏在此邦演說作文,均言中國無共和之程度,其說甚辯,足以欺世。……於我國共和前途殊有影響,不可不辯」。於是,寫了《中國與民主》及《古德諾與中國之頑固反動》兩篇英文文章,分別寄給紐約《望》月刊和《新共和國》周報。文章針對古德諾的謬論駁斥說:

古德諾教授及其他一些好心的立憲權威們認為,東方人不適合於民主的政府形式,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過民主政府。恰恰相反,年青的中國相信,正是因為中國過去沒有民主,現在就必須有民主。年輕的中國又相信,如果第一個中華民國民主的生命較長,到那時候就會在中國建立起相當有力的控制,並且有了四年民主政體的政治經驗,儘管這個經驗還是不完善的,而到時候就可以使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了解,什麼是共和政體的真正的意義。⑥

這時候的胡適,已經是公開為捍衛民主共和而辯護的鬥士了。

袁世凱終於下令改元登極。然而,這個背叛民國的大野心家、大陰謀家立即陷入了全國人民憤怒聲討的狂潮之中。他的83天皇帝夢也終於破滅了;而且眾叛親離,楚歌四起,終於成了獨夫民賊,在全國人民的唾罵聲中憂懼而死。住在美國的華人也都手舞足蹈,額手稱慶。胡適說這真可謂是「千夫所指,無病自死」;並且指出,袁氏之死,是死有餘辜!因為:

袁氏之罪,在於阻止中國20年之進步。今日其一身之身敗名裂,何足以贖其蔽天之辜乎?⑦

袁世凱的竊國、稱帝、破產、死亡,是中國近代史上君主專制制度的一次垂死掙扎。它給人們提供了深刻的歷史經驗和沉痛的歷史教訓。袁氏倒行逆施,居然有那麼多吹鼓手,有那麼多人為他抬轎子,有那麼多人上表勸進,這就向人民昭示,專制主義在一些人當中還是有市場的,不可能一時消除乾淨。然而,人心所向,時代潮流所趨,是民主共和;逆歷史潮流搞專制主義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袁世凱便是活的和死的見證!

胡適也通過袁氏之死總結了歷史的經驗教訓。他猶念念不忘康有為梁啟超領導的戊戌變法,認為「袁氏之賣康梁,其罪真不可勝誅」。如果當年袁氏不向慈禧太后、榮祿告密,戊戌政變不致推翻,「則20年之新政,或已致中國於富強」了。

正是因為這一點,胡適方說「袁氏之罪,在於阻止中國20年之進步」。然而,胡適這時眼界比過去開闊了,美國的政治生活給他腦子裡灌輸的民主共和思想更多了。他想到,20年前的戊戌維新即使成功,也只是君主立憲,不能有「根本的解決」;必然保留清朝帝室、貴族及官僚政治,結果必然是「一種皮毛的新政,暫時的治安,而共和之運動反為阻滯」,革命終不可避免。20年來國內歷史的進程,又使胡適看到:

徒以戊戌失敗之故,此20年中中國之進步,皆起於下而非出於上。其結果乃有辛亥之革命及今日之革命,遂令數千年之帝制一旦推翻,三百年之滿清亦同歸於盡,今之官僚派餘孽似亦有摧滅之勢;則雖謂吾國政體問題已有幾分根本的解決可也。而此幾分根本的解決,皆戊戌失敗之賜也。⑧

這「根本的解決」,說明胡適的思想認識有了一點進步,他不再把辛亥革命的成功,全記在梁啟超名下了,他似乎從康梁的改良主義藩籬中移動腿腳,向革命邁出了小半步。

①參看《藏暉室札記》卷一,1911年10月12日至30日日記。上海亞東圖書館版,第81~86頁。

②見《胡適研究叢錄》,顏振吾編,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2月版,第225頁。

③《藏暉室札記》卷一,1912年11月10日日記。上海亞東版,第122頁。

④參看《藏暉室札記》卷二,1912年11月19日、21日、22日日記。上海亞東版,第120~127頁。

⑤參看《藏暉室札記》卷三「二六非驢非馬之大總統命令」(1914年1月23日),上海亞東版,第162至163頁;卷七「三八袁氏尊孔令」(1914年11月16日),上海亞東版,第468~470頁。

⑥參看《藏暉室札記》卷十一「六論袁世凱將稱帝」及「二O辟古德諾謬論」,見上海東亞版,第741~748頁、768頁。《望》月刊(The Outlook),胡適原譯紐約《外觀報》。此處引文見「六論袁世凱將稱帝」所附之《a and Demecracy》(《中國與民主》),中譯文曾得武漢大學英文系李子彬教授校訂。

⑦《藏暉室札記》卷十三「十三死矣袁世凱」(1916年6月7日),上海亞東版,第926~927頁。

⑧《藏暉室札記》卷十三「十四論戊戌維新之失敗於中國不為無利」(1916年6月7日),上海亞東版,第9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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