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乎做了基督徒

胡適去國赴美,雖是浪子回頭,抱有很大的決心和希望;但畢竟又是摔過跤的人,意氣仍舊相當頹唐悲觀,舊染一時也難以盡除。酒雖然一口也不喝了,卻還時常打牌,紙煙也屢戒屢抽;偶然在《小說月報》上看到舊日上海相好妓女的小影,猶割不斷懷戀之情。胡適自己也慨嘆說:「吾年來意志力薄弱極矣,即戒紙煙一事,屢戒屢復為之,真是懦夫無志之為!」①為此,他下過多回決心,寫過多回「自誓」與「座右銘」;又逐漸接受了西方人道主義和倫理道德的影響,專門寫了「提倡禁嫖」一則札記,其中說:

今日急務,在於一種新道德,須先造成一種新輿論,令人人皆知皮肉生涯為人類大恥,令人人皆知女子墮落為天下最可憐之事,令人人皆知賣良為娼為人道大罪,令人人皆知狎妓為人道大惡,為社會大罪,則吾數千年文教之國,猶有自贖之一日也。吾在上海時,亦嘗叫局吃酒,彼時亦不知恥也。今誓不復為,並誓提倡禁嫖之論,以自懺悔,以自贖罪,記此以記吾悔。②

胡適改過的決心是大的;然而洗心革面,改造惡習,又是多麼不容易啊!

為了改過,胡適也開始接觸西方的基督教,讀《聖經》,常出入於美國基督教家庭,對基督教竟大感興趣。

1911年夏天,學年大考結束,基督教學生會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孛可諾松林區(Poo Pines)舉辦夏令會。中國學生到會者35人,美國學生約200人。胡適雖不是基督教徒,也應邀參加了這一活動。連日聽耶教會的名人演說,講《馬太福音》,並開討論會。同來的留美學生中有一位陳紹唐君,是胡適在中國公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受洗為基督徒。他們分別三年了,這次在孛可諾山相見,自然格外親熱。這位陳君篤信教義,令人可驚,學問見識也很不錯。胡適覺得他簡直「如程朱學者,令人望而敬愛」。一天下午,他對胡適大談耶教教義,談了三個多小時,胡適大為感動,竟決心要做耶教信徒了。他在6月17日給朋友章希呂的信中寫道:

連日聆諸名人演說,又觀舊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變化氣質之功,真令人可驚。

適亦有奉行耶氏之意,現尚未能真心奉行,惟日讀Bible(按,即《聖經》),冀有所得耳。

當時的胡適,遠在異鄉,第一學年課程結束,終日無事,又得知好友程樂亭病故,思想正處在一種愁苦悲觀的境地。他這次到孛可諾山來參加夏令會,正是想「借彼中宗教之力,稍殺吾悲懷耳」。因此,胡適便很容易被耶教的宣傳所打動,希望從中獲得精神上的安慰與寄託。

這天晚上,耶教會又安排了一個美國教徒名叫梅西(Mercer)的為中國留學生演講,述說他一生的經歷。梅氏在大學時曾染有種種惡習,無所不為,被父親逐出家門,從此流落在外,身無分文,無以為生,便投河自盡,被水上巡警救起。後來當了基督教徒,從此改惡從善。數年之後,他又現身說法,講述自己的經歷,宣傳耶教教義,事迹登在報紙上。他的父親看到報紙,知道兒子果然能改過,便恢複了父子關係,和好如初。梅西的演說很會以感情打動人。當講到他們父子重見時,更大加渲染,父子如何抱頭痛哭。講演者聲淚俱下,胡適這些青年人聽了,也都被感動得流下淚來。當場即有七個中國留學生感情衝動,站起來說自己願意當耶教信徒,其中之一就是胡適。6月21日,他寫信告訴他的好友許怡蓀,說「昨日之夜,弟遂為耶氏之徒矣」!

然而,胡適並沒有成為「耶氏之徒」。他後來冷靜了,覺悟了,看透了耶教會用「感情的」手段俘虜青年人,「深恨其玩這種『把戲』,故起一種反動」,對耶教會很反感,當然就不會再上當,不再信洋迷信,當耶教徒了。③

胡適雖然沒有當基督教徒,但基督教的「聖經」卻對他的思想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使他成為一個極端的和平主義者和不抵抗主義的忠實信徒。

原來,胡適早年就已經深受老子「不爭」哲學的影響。這位中國古代哲學家一生主張不爭,認為弱能勝強,柔能克剛。這些思想對胡適影響很深。前面說過,1907年,他曾作過一首小詩,題為《秋柳》,便正是老子「弱能勝強,柔能克剛」

的寫照。④

到美國以後,胡適仍念念不忘老子的教訓,常常引述老子的一些名言,來宣傳他的不抵抗主義,例如:

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22章)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78章)

上述《秋柳》詩,也曾抄贈給他的美國女友韋蓮司及其他友人。後來讀了《聖經》,胡適覺得耶穌宣傳的教義,如對邪惡魔鬼不抵抗;人家打你的右臉,你再把左臉轉過去讓人家打,等等,與我國老子「不爭」的理論極為相似,因而使他對不抵抗主義的信仰更加深入,更加堅定了。

1914年七八月間,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胡適的和平主義迷夢受到衝擊。他感到十分驚詫。不久,他的一位美國朋友訥司密斯(Gee W?Nasmyth)從歐洲歸來。

這訥氏也是一個和平主義者,與胡適談起他在歐洲大陸的聞見,乃大談不抵抗主義。他說盧森堡不抵抗德國侵略而得以保全,比利時抗拒德國侵略便遭到殘破;

而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市長,不抵抗德軍,率全城軍民投降了德國,便使城市得以「巋然獨存」,這正是「不爭不抗之惠」。胡適深表贊同,並認為訥氏這種主張投降求全而不抵抗的見解,「老子聞之,必曰是也。耶穌釋迦聞之,亦必曰是也」!⑤日本帝國主義利用世界大戰的機會,強佔我青島。並企圖獨霸中國。1915年1月,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提出著名的二十一條;袁氏喪心病狂想做皇帝,亟欲取得日本支持,便公然加以承認。袁氏的賣國罪行和日本的侵略行徑,激起了全國人民大規模的反日愛國運動;中國留美學生也人人義憤填膺,主張對日作戰,抵抗日本的侵略。這時,胡適的不抵抗主義發作了,他十分擔心紙上談兵的留學生們跟日本打起來,便寫了一封英文的《致留學界的公開信》(An opeer to all ese students),寄給《中國留美學生月報》,勸大家處之以溫和,持之以冷靜,反對抵抗日本的主張。信中說:

在我個人看來,我輩留學生如今與祖國遠隔重洋;值此時機,我們的當務之急,實在應該是保持冷靜。讓我們各就本份,盡我們自己的責任;我們的責任便是讀書學習。我們不要讓報章上所傳的糾紛,耽誤了我們神聖的任務。我們要嚴肅、冷靜、不驚、不慌的繼續我們的學業。……我要說對日用兵論是胡說和愚昧。我們在戰爭中將毫無所獲,剩下的只是一連串的毀滅、毀滅和再毀滅。

這封信一登出來,便遭到留學生們的嚴厲批評和譴責,《留美學生月報》的主編鄺煦也寫了文章,指出胡適寫這樣的公開信,是「木石心腸不愛國」。在60多年之後,胡適的晚輩和朋友,幫他整理「口述自傳」並譯為中文的唐德剛君,也禁不住批評說:

胡氏在1915年3月19日夜所寫的「致留學界公函」,辭義皆差。英文不像英文,意思尤不足取。一個國家如果在像「二十一條要求」那種可恥的緊急情況之下,她的青年學生還能「安心讀書」,無動於衷,那這國家還有希望嗎?不過胡適之先生是個冷靜到毫無火氣的白面書生。他是不會搞革命的;拋頭顱、灑熱血是永遠沒有他的份的,所以他這些話對熱血青年是不足為訓的。⑥

這一批評比較公允。人是有感情的高等動物。而「愛國主義就是千百年來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祖國的一種最深厚的感情」。胡適口口聲聲「不屑為感情的『愛國者』」,主張「理智的愛國主義」;然而當民族國家到了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當侵略者的鐵蹄踐踏神聖祖國國土的時候,誰如果還像胡適那樣冷靜,無動於衷,靜坐讀書而聽任祖國滅亡,那麼只能說他真是「木石心腸」,還談得上什麼愛國主義呢?

①《藏暉室札記》卷五,「一九戒紙煙」(1914年7月18日),上海亞東圖書館版,第310頁。

②《藏暉室札記》卷四,上海亞東版,第267~268頁。

③參看《藏暉室札記》卷一,1911年6月18日日記及附記。上海亞東版,第44~50頁。

④《秋柳》一詩見第2章第9節。此詩原載《競業旬報》第33期,題為《秋柳並序》,署名溟游。後收入《嘗試集》所附《去國集》,有1916年7月所作的跋,曰:

年來頗歷世故,亦稍稍讀書,益知老氏柔弱勝剛強之說,證以天行人事,實具妙理。近人爭言「優勝劣敗,適者生存。」彼所謂適,所謂優,未必即在強暴武力。蓋物類處境不齊,但有適不適,不在強不強也。兩年以來,兵禍之烈,亘古未有。試問以如許武力,其所成就,究竟何在?又如比利時以彈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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