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浪蕩子痛改前非

胡適在中國公學讀了兩年,因為學校鬧了一次大風潮,他跟大多數學生退出來,轉入新成立的中國新公學。一年多後,新公學解散。胡適不願回老公學去。家裡的經濟狀況又一年不如一年,上海的店鋪已經轉讓給別人抵了債,兄弟分了家,母親靠他贍養。他哪能回家去?只好仍寄居上海,想尋一個吃飯養家的差事。正在這前途茫茫,憂愁苦悶的時候,他遇上一班「浪漫的朋友」,跟著他們墮落了。

這班「朋友」是些什麼人呢?

一個是德國人,名叫何德梅(Ottomeir),原是中國新公學的教員。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中國人。他會說上海話、廣東話和官話。中國上流社會那些吃喝玩樂的事,他全會。胡適搬出新公學,就與何德梅做了鄰居。

另外幾個都是留學日本回國的學生,都與革命黨有些關係,也都是胡適的鄰居。

那時反清革命屢遭挫敗,死了不少人,他們心緒很不好,常常發牢騷。何德梅便常邀這班人打麻將。胡適也跟著學會了。他寫道:

我們打牌不賭錢,誰贏誰請吃雅敘園。我們這一班人都能喝酒,每人面前擺一大壺,自斟自飲。從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又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不到兩個月,我都學會了。

幸而我們都沒有錢,所以都只能玩一點窮開心的玩意兒:賭博到吃館子為止,逛窯子到吃「鑲邊」的花酒或打一場合股份的牌為止。有時候,我們也同去看戲。

……我那幾個月之中真是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時候,整夜的打牌;有時候,連日的大醉。①

胡適跟著何德梅等一班酒肉朋友胡混,把舊社會那一套墮落行徑——吃喝嫖賭,都學會了。這種種情況,在他的日記里也有所反映。據現存59天的《藏暉室日記》②粗略統計,有明確記載的:打牌15次,喝酒17次,進戲園、捧戲子11次、逛窯子嫖妓女10次,共計53次。幾乎每日里不是打牌,便是喝酒,不是與戲子往來,便是逛窯子。有時日記上寫著「連日打牌」,有時牌局「至天明始終」;有時在這家妓院出來,又進別家妓院,妓家關門睡覺了,甚至「敲門而入」。這樣放浪頹廢的生活,自然使他的精神也極灰冷頹唐,常寫一些悲觀頹廢的詩。如己酉除夕(1910年2月9日)所寫的《歲莫雜感一律》:

客里殘年盡,嚴寒透畫簾。

霜濃欺日淡,裘敝苦風尖。

壯志隨年逝,鄉思逐歲添。

不堪頻看鏡,頷下已。③

剛過18歲的年輕人,壯志沒了,愁思多了,鬍鬚也稀疏了,連鏡子也不敢看了:

活畫出一個頹廢文人的酸像。他有時也寫一些極無聊的詩詞,捧戲子,贈妓女。

真是花天酒地,嫖賭逍遙,墮入浪蕩的深淵了。

本來胡適也有一些正經朋友。如他的老師王雲五,當時仍在吳淞的中國公學教書,曾多次來看望胡適,勸他搬家,離開那藏污納垢的地方;又為他找正經差事,介紹他去華童公學教國文④,還勸他課餘翻譯外國小說。庚戌(1910)正月十三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

雲五勸余每日以課餘之暇多譯小說,限日譯千字,則每月可得五六十元,且可以增進學識。此意余極贊成,此後當實行之。⑤

又如績溪的同鄉好友許怡蓀,見胡適這般跟人浪蕩墮落,也來規勸。但許怡蓀那時也遠在吳淞的復旦公學讀書,不能常來。而身邊這班酒肉朋友卻是天天見面的。語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胡適於是沉溺愈深,終於鬧出亂子來了。

2月12日晚上⑥,他們這班酒肉朋友,在一家「堂子」里喝了不少的酒,又到另一家去「打茶圍」;鬼混到半夜,還要打牌。胡適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但第二天要去華童公學教課,便獨自僱人力車走了。那一晚,下著瓢潑大雨。胡適一上車,冷風吹來,酒勁上涌,就爛醉如泥,睡著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竟睡在租界巡捕房的地板上。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沾著許多污泥,一隻腳上的皮鞋不見了。

臉上也沾了泥污,有些疼痛。胡適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這是什麼地方。問門外的人,那人大笑,說他昨天晚上住進「外國旅館」了!後來,他看見門外有鐵柵欄,又有巡捕看守,才知道是巡捕房的監獄。胡適正疑惑不解,便有人來叫他去過堂。他自己記敘的情況是:

在一張寫字桌邊,一個巡捕頭坐著,一個渾身泥污的巡捕立著回話。那巡捕頭問:

「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你說下去。」

那渾身泥污的巡捕說:

「昨夜快十二點鐘時候,我在海寧路上班,雨下的正大。忽然(他指著我)他走來了,手裡拿著一隻皮鞋,敲著牆頭,狄托狄托的響。我拿巡捕燈一照,他開口就罵。」

「罵什麼?」

「他罵『外國奴才』!我看他喝醉了,怕他闖禍,要帶他到巡捕房來。他就用皮鞋打我,我手裡有燈,抓不住他,被他打了好幾下。後來我抱住他,搶了他的鞋子,他就和我打起來了。……兩個人在泥水裡打滾。我的燈也打碎了,身上臉上都被他打了。他臉上的傷是在石頭上擦破了皮。我吹叫子,喚住了一部空馬車,兩個馬幫我捉住他,關在馬車裡,才能把他送進來。……⑦會審公堂訊問的結果,胡適以酗酒鬧事,毆傷巡捕,在監獄裡關了一夜不算,還被罰款五元。

多麼丟臉的事啊!這都是交友不慎,跟一班酒肉朋友鬼混的報應啊!

發生了這起丟臉的事情之後,胡適心裡萬分懊悔。他在鏡子里望著自己臉上的傷痕,不禁嘆了一口氣。自己竟墮落到如此地步,成了一個浪蕩子!怎麼對得起在家中時時刻刻挂念兒子的慈母呢?他想起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名句,下決心要痛改前非,脫離這班酒肉朋友,結束他「個人歷史上的黑暗時代」!⑧胡適決心去北京報考「留美賠款官費」。這「賠款」即是庚子賠款。庚子(1900)

那年,八國聯軍侵華,打進北京,逼著清政府又訂一個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

僅「賠款」一項,就按當時中國人口總數每人白銀一兩,計四億五千萬兩,四厘計息,分39年本息付清,共計九億八千多萬兩。後來,英美等國宣布將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退還」,用在中國興辦學校、圖書館、醫院,及設立各種學術獎金,或派遣留學生的經費。美國於宣統元年(1909)開始退還庚款,當年就選派了第一批留美官費生。胡適這一年準備去報考的是第二批。但胡適那時兩袖清風,窮得連蚊帳也買不起,還欠了一些債,哪裡有錢去北京應考呢?即使考得上,自己出洋了,哪裡有錢供養母親呢?真是困難重重啊!

這時,他的好朋友許怡蓀來了,力勸胡適擺脫一切去報考,還答應代他籌措經費。⑨他的另一個好朋友程樂亭也來了,贈送胡適二百塊銀圓作路費,支持他北上應考。⑩他的族叔胡節甫也答應為他籌款並照顧家裡的生活。正是在這些好友的規勸與資助之下,胡適才得以安心讀了兩個月的書,然後順利北上,參加留美考試。

考試分兩場。頭場考國文和英文,胡適的運氣不錯。國文試題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說」,他做了一篇亂談考據的文章,開頭就說:

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規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這其實是胡適一時異想天開的考據,不料正好碰著看卷子的先生大有考據癖,對胡適的文章特別賞識,批了100分。英文考了60分。頭場平均得80分。可是第二場考各種科學,考得很不好。最後總平均僅得59分,離及格還差一點點。幸虧這次考選出洋的有七十個名額,考得好的不多,胡適總算僥倖,考取了第55名。

發榜那天,胡適去看榜,還有一段趣事:

宣統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費。那一天,有人來說,發榜了。我坐了人力車去看榜,到史家衚衕,天已黑了。我拿了車上的燈,從榜尾倒看上去。

(因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張榜,沒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看過頭上,才知道那一張是「備取」的榜。我再拿燈照讀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讀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細一看,卻是「胡達」,不是「胡適」。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我抽了一口氣,放下燈,仍坐原車回去了,心裡卻想著,「那個胡達不知是誰,幾乎害我空高興一場!」

這個胡達,便是胡明復,後來和胡適同船赴美,同進了康奈爾大學,成了胡適的好朋友。

放洋赴美的時間,是政府規定的。胡適來不及回績溪去拜別他的母親。8月16日,便在黃浦江碼頭登上了開赴美國的遠洋巨輪。

站在這遠洋巨輪的甲板上,望著滔滔流瀉的黃浦江水,胡適也禁不住心緒翻騰:

依戀,惆悵,渴望,追求,……交織混合成一種說不清的滋味。他揮一揮手,告別送行的親人和師友,也告別他學習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