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六話 光源氏寄旅須磨

「做得好啊,朧月夜。不——蘆屋道滿。」

朱雀院。

朱雀帝對跪坐在邊廊外的六女公子這麼說。

不對。

六女公子,只是她方便行動的偽裝。

打從一開始,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不存在於這個世上。

右大臣的么女六女公子,就是蘆屋道滿。

「你的假《源氏物語》也寫得不錯嘛。雖然沉睡於北野的菅公解放失敗,你的妙計依然成功解放了藏在伏見稻荷的前鬼和後鬼。一旦他們成為完全體,這個國家就要滅亡啦!哈!」

「…………」

道滿依然維持六女公子的模樣,只是——滿面淚痕。

「道滿,你在哭什麼?我們的悲願不是就要實現了嗎?被人污染的這片土地就要獲得凈化了啊。從前,平將門和藤原純友想從外部匡正這個國家而掀起戰爭,卻以失敗收場。然而成功消滅他們的朝中貴族,卻完全不打算改善這個破敗不堪的國家,直到今天都只想著中飽私囊。」

「…………」

「所以我們才會發誓繼承平將門和藤原純友的夢想,由內部毀滅這個國家,創造一個人們和不從之徒能和平共存的新國度啊。再過不久,我們就能完成他們的悲願了,你還在哭什麼呢?」

「……我不知道。」

「哼。我實在搞不懂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麼。總之,這次計畫進行得非常順利,登上帝位果然是很重要的一步棋呢。」

朱雀帝又恢複以前的野孩子扮相,在琉璃碟中盛滿甜酒,對著夜空暢飲。

「今晚是朧月夜呢。」

「……朧月夜和六女公子……都已經不在了。」

「道滿,你本來就不能讓右大臣家的人繼續保留那些假造的記憶吧。咒遲早會解開,對於從不存在的六女公子,還是計畫一達成就早點讓他們忘記來得好。」

六女公子就這麼從平安京中忽然消失了。

正確而言,是道滿從弘徽殿等右大臣家成員記憶中,削除了她以咒術植入的虛構公主六女公子的所有相關部分。

「將咒術所產生的虛構公主設為右大臣的女兒後,右大臣必定會利用六女公子,企圖將她嫁給成為天皇的我,使右大臣家的權力更加屹立不搖;而實際上,事情也這麼發展了。六條御息所起頭的言靈之書《源氏物語》,力量還真是強大。」

當然,若沒有道滿那樣的靈力,續寫的《源氏物語》是不會擁有足以影響現實的力量。

「再來就是讓右大臣他們目擊六女公子和源氏幽會的場面,使源氏失勢;同時利用他的力量,解除前鬼和後鬼的封印。」

計畫近乎完美達成,讓朱雀帝十分興奮。

「我原本啊……是很想拉攏源氏,還為此請你在《源氏物語》中編了一段源氏之子即位的故事,但現實並沒往那個方向走。他明明有那麼強的力量,卻沒什麼慾望。」

「…………」

「沒能拉攏源氏雖然可惜,不過要騙他可就簡單多了。他不懂得懷疑,請他找出御靈,他一口就答應了,而且我也成功引開了晴明。接著再讓隱藏身分的朧月夜出場,佯稱要陪他一起找御靈——之後只需要看著事情照計畫進行就好了。」

「……真的是很完美的計畫呢,朱雀。」

「不只是左大臣家的人,就連父親和母親都沒發現我要和你暗中聯手,毀滅這個國家。他們根本不知道,我還在作東宮的時候就已經懷有這樣的野心了呢,哈!」

從一開始,朱雀帝本人就是援助蘆屋道滿破壞平安京的幕後黑手。

東宮時期的粗野模樣,全都是為了掩飾野心所演的戲。

朱雀帝相當年輕,說是小孩子也行。

但他繼承了藤原右大臣的強韌意志。

同時,源自童真的純粹正義感和對於理想的渴望,推動著朱雀帝這個等同由強烈意志構成的人。

有藤原家才有皇朝。

有貴族才有國家。

平安京只是空有平安之名,大門的羅城門邊到處都是妖鬼盜賊。貧困的百姓在死去後,甚至無力火葬,只能草草掩埋在鳥部野(註:平安時代的三大棄屍場之一)。

違抗藤原家的不從之徒,全都被一一剷除。

叛亂者就算死了,也要被當作御靈繼續利用。

就是這樣的國家、這樣的時代,讓朱雀帝極為憤慨。

「那些驅逐原先住在這土地上的不從之徒,建造這充滿偽善欺瞞的虛榮之都的人,才真正該死。四神相應的城市和御靈,全都是為了人的私慾而榨乾大地之氣,使神靈接連消逝的元兇啊。」

若光聽到這番話,多半會拍拍朱雀的肩膀說:「每個人都有這麼中二的時期,以後慢慢就會好了。」不過他現在正忙著準備退居須磨的相關事宜。

「而且朝廷對於將門、純友之亂的處理方式,擺明沒有和不從之徒和平共處的意思。」

朱雀帝激動得大聲說:

「人們從大地搶來的東西,就應該悉數歸還大地!」

朱雀帝已經看不下去了。

將國家、人民和大地都視為私物的藤原兩家,乾脆都毀滅算了。

放縱藤原家的平安京人,也該隨同藤原家一起毀滅。

他就是這麼憤慨。

朱雀帝要的並不是自己親政。

也不是掌握大權。

而是將人們長年相爭而遍地怨念怨靈的這個國家毀滅,使大地還原成一張白紙。

將整個平安京化為埋葬自己的巨大陵墓。

將一切的一切,都隨自己體內流動的藤原家之血毀滅。

這是種壓抑已久的情感。

是種無可限量的意志之力。

誓將自己和平安京一起毀滅——

若不是心靈純真的少年,不會有這樣的憤怒、野心

沒人發現朱雀帝懷抱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

「道滿,如果不讓源氏逃到須磨,直接摘了他的宮位、流放太宰府,結果就堪稱完美了。源氏和晴明一定是想到播磨攔截前鬼和後鬼,為什麼你還要讓他去須磨呢?」

道滿沒有回答。

只是在朦朧的月光下,用小小的手掩面哭泣。

不停哭泣。

年少的朱雀帝,還理解不了道滿為何而哭。

朱雀帝無法消去朧月夜欺騙了紫、背叛了光而不得不永遠離開他們的悲傷。

對朱雀帝而言,世界非常單純。

就只有自己,以及其他。

不是自己錯,就是世界錯。

非黑即白。

然而道滿、朧月夜、六女公子的悲傷根源,複雜得連她本人都理不出頭緒。

自己——

是憎恨、詛咒平安京的漂泊陰陽師,蘆屋道滿嗎?

還是紫的朋友,為揭開平安京之謎而四處探險的朧月夜?

抑或是被右大臣家百般呵護的六女公子?

連道滿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朧月夜。

六女公子。

全都不過是泡影般的幻夢。

所能明白的就這麼多。

察知這點的那一刻起——

道滿就再也壓抑不住滿眶的淚水。

「道滿啊,晴明不是都和你正眼對看了嗎,怎麼沒當場拆穿你呀?害我心裡涼了半截。想不到晴明這麼早就出了鑄造場,還以為計畫會功虧一簣呢。為什麼晴明不在所有人面前公布你的真實身分呢——」

這問題,道滿無法回答。

「是晴明想要一個去須磨的藉口嗎?是不是認為降伏重獲自由的前鬼和後鬼,比揭穿你的身分更重要呢?」

朱雀帝對道滿接連提問。

對於無法理解道滿為何流淚,朱雀帝開始有所不安。

「……因為晴明……」

幾個字慢慢溜出了道滿的嘴。

「晴明眼裡的夢,還在延續。」

朱雀帝不知該回答什麼,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相當不耐。

光一行人就要離開晴明的宅邸,前往須磨。

「源氏公子!晴明的屋子就交給我藤原中將來打理吧。哎呀哎呀,竟然把整屋子的女人都帶到須磨去,真不愧是風流貴公子啊。」

「大哥,你應該不是想把這裡當作你愛的小巢,包養那種地方的女人吧?」

「葵,你在說什麼傻話,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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