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尋覓眼中的你

有人從我眼前走過。不,事實上或許有很多人不僅從前方,也從旁邊或後方走過,但是,我不知道有人走過。

距離我上一次察覺到自己與某人擦肩而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這不單純是指具體行為上,在人際關係上亦是如此。或許是這樣的緣故,隨著歲月累積,讓人後悔的事情似乎也變多了,我經常會想「早知道那時候應該那麼做」、「如果當初這麼做就好了」

不過,這或許是隨著年齡增長,理所當然會產生的後悔情緒吧。

陷入懊惱隋緒之中時,我自問:「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過去。那感覺像在太陽完全下山之後,獨自走在夜路上時,一回頭就看見有好幾盞明亮的燈光。圓滾滾的柔和燈光串在一起,看起來像是一條正在舉辦祭典的街道。我在路的前方一直找尋不到明亮光線,但似乎只要沿路折返回去,想要有多少光線都不成問題。

但是,我只能前進。不論後方的光線多麼吸引人,也不能折返。因為時光河流不允許我這麼做。在時光河流之中,我被允許擁有的最大自由,就是一邊在原地踏步一邊凝視。

「你在看什麼?」我經常會這麼問,而對方也會反問我。

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聽說我會不自覺地轉動眼睛看來看去,也因此引起人們的注意。或許那是因為眼球比我更早理解到自己的命運,所以努力在反抗也說不定。有別於匆匆忙忙度日的眼球,那時我沒什麼煩惱或想法,總是抱著悠哉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景色。

我一直深信隨著身高拉高、視野變得寬廣後,不論是到了晚上會看不清楚東西、走路經常跌倒,或身邊的人會突然從旁邊冒出來等現象都會消失,我將長大成為看得見無數事物的大人。那時候的我果然還是個小孩子,才會深信時間的累積等於成長。

還是小孩子的我,經常詢問一個住在附近的女孩說:「你在看什麼?」

那女孩的家離我家很近,我每次經過她家時,總會看見她架好望遠鏡,彎著腰在看望遠鏡。那台望遠鏡只是玩具,和廣告傳單上的那種真正的望遠鏡相差甚遠。我實在不認為透過那種玩具望遠鏡,能夠觀察到遠方的星星。也因為這樣,我才會很在意那女孩在看什麼。

聽到我的詢問後,女孩每次都沒有從望遠鏡上挪開臉,而只用右眼看向我說:「我在尋找要居住的星球。」

好偉大的任務啊。當時我半是抱著難以置信的心情,半是感到佩服。但現在回想起來,就會覺得或許那女孩是極力排斥待在家裡,所以老是在看望遠鏡。我注視著她好一會兒後,女孩會反問我:「你在看什麼?」這問句應該是「你一直看我做什麼」的意思,但當時的我誤解成女孩只是單純在問我看見了什麼。

所以,我回答說:「什麼也沒看見。」事實上,對於晚上視力很差的我來說,那時段確實是會開始看不見遠方的不安時段。聽我這麼回答,女孩沒有把身體轉向我,只靠著右半邊的臉部做出驚訝的表情。

除了住家很近之外,我和女孩之間沒有其他任何交集。去小學上課時不會遇見她,我也不記得女孩是否和我同班。不過,我的父母親和住在附近的居民都有種不想和女孩家扯上關係的態度,而大人的這種態度也隱約傳達給小孩。

所以,除了詢問她在看什麼的時候之外,我很自然地不會主動向她搭話,也不會留意她。至少在那個時候,我還看得見其他很多人。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

那時不是我主動搭腔,而是女孩主動向我搭腔。

當時正值九月下旬,太習慣於暑假生活而變得懶散的身體和腦袋,已慢慢重新適應學校生活。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如往常般看見那個女孩,也和她重複了一樣的互動。我為此忍不住心想:「怎麼都不覺得厭煩啊?」

在我回答女孩之後,通常我們會這樣保持沉默下去,但那天不同。雖然女孩依舊保持看著望遠鏡的姿勢,語調也不怎麼親切,但她邀我說:「要不要跟我踏上旅途?」

一開始我沒搞懂女孩的意思。

當「旅途」這個字眼慢慢滲透腦袋後,這回換成另一個疑問讓我忍不住歪頭思考。「旅途」是什麼意思?怎麼這麼突然?老實說,我分不清楚「旅途」和「旅遊」有何區別,所以我以為,女孩可能是想去什麼地方旅遊。我想不出女孩為何想約我一起去旅遊而陷入苦思,不過,我沒有思考太久。

我那時還太年幼,也因為其他原因不能獨自遠行,所以才會對「旅途」這個字眼產生憧憬吧。我爽快地接受邀約,和女孩並肩走出去。

女孩離開望遠鏡來到我身邊時,我嚇了一大跳。

我只看過女孩右半邊的臉,所以在那之前根本不知道她左半邊的臉長什麼樣子。只見女孩的左眼變形,眼皮厚實腫脹,我實在不認為她的左眼還看得見東西。女孩察覺到我在看她,一臉尷尬的模樣解開頭髮遮住半邊臉。女孩的頭髮很長,像是從來不曾剪過一樣。過去我從未留意過女孩的頭髮,這時才發現她的發色很淡,呈現淡褐色。

女孩全身上下都顯得單薄,感覺很脆弱。如果用手指摩擦她的肌膚,彷彿會有粉屑掉下來似的。在這之中,唯獨腫脹的左眼皮顯得真實。

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我感受到那股無奈,因而說不出話。

我們沒有停下腳步,沉默不語地筆直前進。一開始的路程和散步路線沒什麼不同,但隨著腳步前進,散步變成了旅途,四周也漸漸化為陌生的景色。女孩沒有告訴我要去哪裡,只是機械性地擺動雙腳。不過,因為她的左眼看不見,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在前方帶路,所以走在她的前面一點點。

想起女孩總是在看望遠鏡的事,儘管我走在前頭帶路,還是忍不住擔心起我們該不會正朝不知名的星球前進吧?我回頭看了幾次,但女孩沒有停下腳步。離開住宅區、四周開始出現大樓時,人群也隨之變多。很奇妙的是,隨著人群增加二心情會漸漸失去平靜。是因為四周都是大人,所以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嗎?另外,或許也因為時間已晚,路上看不見任何一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這裡不論是路人或大樓都很高,彷彿城市拉長脖子在俯視我們一樣。面對這股壓迫感,我不禁微微低下頭,但還是默默往前走。

旅途好像不怎麼有趣——心中開始出現這般感受時,女孩彎進大樓之間的小巷子里。雖然女孩沒有命令我跟上去,我仍從後頭追上她。

小巷子走到底後,女孩順著牆壁轉彎,接著走進一棟和其他大樓相比,牆壁顯得泛黃的大樓。看見女孩從正門口大方地走進去,我一邊心想「這樣妥當嗎」,一邊隨後走進去。那是一棟一眼就看得出已經荒廢的大樓,裡頭隨地亂放著塞滿看似汽車零件的袋子。破洞的椅子露出皮革底下的填充物,椅子上還丟了一隻大型的無尾熊玩偶。女孩拿開無尾熊,在椅子上坐下來。椅子很大,足以讓我和她兩個人一起坐上去。

屋外的天色開始轉暗,但屋內不見任何一盞燈光,所以光線頓失的感覺更為明顯。一方面因為目前還屬於悶熱的季節,所以甚至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咦?旅途結束了嗎?我觀察著女孩的動靜,卻只看見她抱住一邊膝蓋坐著,並抬頭仰望天花板。當然,天花板有屋頂擋著,根本看不見什麼星星。在這棟蒙上一層灰的大樓里,我彷彿看見她總是盯著看的那台老舊望遠鏡。

就這樣一直坐在廢墟里坐了好幾個小時後,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

原來旅途是很嚴酷的。畢竟我們沒有食物。飲水問題還勉強可以解決,但我身無分文。我後悔地心想:「早知道應該先吃點心再出發。」不過,我後悔的情緒其實很淺薄。回想起來,生性樂觀的我總是帶來令人搖頭嘆氣的場面。不過,隨著夜色加深,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空腹和狹窄的視野讓我不安了起來。

女孩似乎也是兩手空空就出門,手上唯一握著的是一顆泥巴球。泥巴球被照顧得很好,看起來亮晶晶的。女孩為什麼會帶著泥巴球呢?

泥巴球的色澤很像黑糖饅頭,看著看著我被勾起了食慾。不過,那是一堆泥巴,當然不能吃下肚,看似美味的色澤反而讓人感到遺憾。那顆泥巴球的大小和棒球差不多呢——腦中浮現這般想法時,一陣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

我幾乎沒有機會參加任何球類運動。我不擅長打棒球或踢足球,籃球也不怎麼在行。原因是我配合不了任何一種動作,所以打不進團體里。可能因為這樣,所以我對球類運動抱有某種程度的憧憬。

在學校都是面對下手不知輕重的男生,但是,如果是女生應該沒問題吧?這般權宜之計浮現我腦中。

「要不要來玩傳球?」我試著向女孩提議。女孩先看了看我的眼睛,再看了看右手上的泥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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