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2.謊言與渺小的願望

當宮城以監視員的身分造訪這間公寓之初,我對她的視線非常介意。記得我曾覺得「要是監視員是位又丑又邁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麗的年輕女子,或許我可以再放鬆一點,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

如今,在我眼前取代宮城的這位監視員,與先前的描述簡直如出一轍,就外表而言,這位監視員的身材短小,頭髮禿得難看,明明一臉猶如酒醉般的紅潤卻又有著青色的鬍鬚刮痕,外加看似油膩的皮膚,而且常不自主地眨眼,呼吸聲又十分粗重,聲音也好似喉嚨里卡著老痰般沙啞。

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之前的那個女生呢?」

「休假去了,」這男子不太想搭理我的樣子說著:「今天與明天由我代理。」

我放心地平撫了胸口,感謝監視員沒有輪值的制度,只要等個兩天,宮城就會回來這間公寓了。

「原來監視員也有休假啊。」

「當然需要休假,我們又不像你,今後還得繼續活下去咧。」這男子說話的方式真令人討厭。

「原來如此,這樣我就安心了。後天休假結束後,一切就會回覆原狀吧?」

「目前的預定是這樣。」男子回答。

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重新觀察坐在房間角落的這位男子之後,發現他正拿著我的相簿翻看著。就是那本之前拍攝自動販賣機的相簿。

「這些到底在拍什麼啊?」這位男子不解地問著。

「你連自動販賣機也不知道嗎?」我故意裝傻地回答他。

那男子嘖了一聲繼續說:「你應該知道我問的是為什麼要拍這些照片吧?」

「喜歡天空的傢伙就拍天空,愛花的人就拍花,對電車著迷的人就拍電車,我跟他們沒有兩樣,因為喜歡自動販賣機所以拍這些照片。」

男子不感興趣地又翻了幾頁之後,說了句「全是垃圾」,就把相簿丟還給我,接著瞧了瞧散落一地的大量紙鶴後,故意嘆了口氣。

「你就是這樣浪費餘生嗎?真是個無聊的傢伙,難道沒有更正經的生活方式嗎?」

其實他的態度並不讓我太討厭,仔細想來,想什麼就說出口的率直反而讓我放鬆,總比一直從房間角落,以盯著物品的眼神監視著我要來得輕鬆。

「說不定有,不過要是過得太快樂,身體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說完我自己都笑了出來。

這位男子之後也會以同樣的調調挑剔每件事情吧。我覺得這次的監視員應該很喜歡刺激監視對象。

之所以會明白這點,是在我吃完午餐之後,側躺在電風扇前面,聽著音樂之際發生的事情。

「喂,那邊那個傢伙。」男子喊了幾句,我假裝沒聽見,所以他清了清喉嚨,又大喊:「你這傢伙,沒做出什麼讓那女孩感到困擾的事情吧?」

「那女孩?」雖然能想到的人只有一個,但是我沒想到眼前的這位男子居然會如此稱呼宮城,所以回應也慢了幾拍。

「那女孩是指宮城嗎?」

「不然還有別人嗎?」

這位中年男子皺起眉頭,似乎不太喜歡聽到我把宮城的名字掛在嘴邊。

見到他這副表情,我突然對他湧現莫名的善意。

什麼啊,原來你也是同伴啊。

「你跟宮城該不會很熟吧?」我問了問對方。

「……不,並非如此,因為我們也看不見彼此,」這位男子的口吻突然變得很溫和地說著:「只有兩、三次透過文字對談而已。不過,負責收購那女孩的時間的人是我,所以有關她的紀錄我全部都瀏覽過一遍了。」

「看完之後,你有什麼感想嗎?」

「真是可憐的女孩啊!」男子斷然地說:「真的,真的是個可憐的女孩啊。」

看來這是他的真心話。

「我的壽命也跟那女孩同等價值喔。我也算是可憐之人嗎?」

「混蛋,你這傢伙趕快早死早超生吧。」

「你的價值觀很正確。」我也贊同那個人的論調。

「可惜那女孩偏偏賣了最不該賣的東西,應該是因為當年她才十歲,還無法正確判斷的關係吧。可憐啊,那女孩今後得一直面對像你這種自暴自棄的傢伙呀……話說回來,你沒做什麼讓那女孩感到困擾的事情吧?根據你的答案,可能會改變你度過餘生的輕鬆程度喔!」

我真的越來越中意這位中年男子了。

「我想,我應該讓她很困擾吧,」我坦白地回答:「我曾經打算傷害她,差一點就真的造成傷害……而且還硬是把她壓在地上。」

聽聞此事之後,那男子臉色突然大變。正當他準備走過來揪住我的時候,我將宮城留下來的筆記本擋在他的面前。

「這是什麼?」男子接下了筆記本。

「詳細的情形應該都寫在裡面了。這是宮城留下來的,有關我的觀察紀錄。這是監視對象當事人不該翻閱的東西吧?」

「觀察紀錄?」他舔了舔大拇指,翻開筆記本的封面。

「我是不太明白你們的工作啦,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嚴謹的規定,但要是遺失物品這件事發展成重大事件,導致宮城得負起責任受罰,那我也很不願意。感覺你應該是宮城的同伴,所以我才把筆記本交給你。」

男子打開收下的筆記本,開始隨意地翻閱,大約兩分鐘就翻到最後一頁,之後只說了句「原來如此」。

我也不知道筆記本裡頭到底寫了些什麼,但之後這位男子就很少找碴了,想必宮城寫了不少有關我的好話吧。能夠間接得到這麼棒的證據,著實令人開心。

這時候要是我沒另外買本筆記本,這份紀錄就沒辦法繼續寫下去了吧!在我把宮城的筆記本交給這位男子後,我突然也想擁有屬於自己的筆記本。去文具店買了本B5開本的燕子牌筆記本與廉價的鋼筆後,我就開始思考該寫些什麼。

在代理監視員執行任務的這兩天里,我該做一些宮城在的時候不方便做的事情。一開始是想做一些自甘墮落的事情,但要是真的做了,再見到宮城時,就算嘴裡不說,心裡還是有所芥蒂,所以我決定做一些「正面卻不想讓宮城看見的事情」。

我將從登上舊大樓的樓梯,在四樓的店面賣掉壽命的那天,一直到今天所發生的事情,全都寫在筆記本里。第一頁寫的是關於小學時上的公民與道德課。縱使不假思索,我也知道下一筆該寫些什麼,例如第一次思考生命價值的那天,還有以為自己會成為偉人,並與姬野的約定,以及在舊書店與CD專賣店聽到收購壽命的店,然後在那間店與宮城相遇。

文字如湧泉噴出,一發不可收拾。我將空罐子當成煙灰缸,一邊抽著煙,一邊振筆寫下文字,鋼筆與紙面摩擦的聲音十分悅耳。房間的悶熱蒸出了我一身汗,汗水滴落紙面,又滲進了字里。

「你在寫什麼?」代理監視員的男子發出疑問。

「我在記錄這一個月發生的事情。」

「寫這些做什麼?打算給別人看嗎?」

「誰知道呢,那些事都無所謂啦,我只是借著書寫整理思緒而已,將腦袋裡的東西挪到更方便收納的位置,就像是電腦磁碟重組一樣啊。」

直到夜裡,我握著筆的手一刻也不曾停下。雖然辭藻並不華麗,但對於能行雲流水地寫出這麼多東西,倒是讓自己挺驚訝的。

過了晚上十點之後,文思戛然而止,我有一種今天已無力再寫的感覺。將鋼筆放回桌上後,我走到公寓外頭換口新鮮的空氣。那男子也百般不情願地站起來,跟在我後頭走著。

漫步在夜晚的街道里,突然聽見某處傳來了太鼓聲響,應該是為了下次的慶典練習的鼓聲吧。

「既然擔任了監視員,想必你也賣了自己的時間吧?」我回過頭向男子詢問。

「你這麼問,是打算同情我嗎?」男子嗤之以鼻似地笑了一聲。

「是啊,我是這麼打算沒錯。」

那男子意外地看著我說:「……真要是如此,那我還真該感謝你,不過啊,我既沒賣掉壽命,也沒賣掉時間與健康,單純因為個人喜好而做這份工作。」

「真是沒品的興趣啊,有什麼樂趣可言嗎?」

「跟樂趣無關,這工作就像是掃別人的墓而已。總有一天我也會死,為了順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我才要趁現在多接觸死亡這件事。」

「還真是老派的想法啊。」

「是啊,因為我就是老人啊。」那男子說。

回到公寓洗完澡之後,喝了啤酒,刷完牙,鋪好棉被準備就寢時,隔壁房間依舊如平常般熱鬧,聽得出來窗戶開著,有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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