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快看,快看這邊。」蹲在地上的山下,興奮地叫了起來。原來是花苞。才四天不見,大波斯菊又長大了。

「啊,這邊也有。」

已經悄悄從天而降的秋天,正等著在大地好好地一展它的容顏,突然,一陣涼風吹來。看來,再過不久,庭院就會是一片花海了。

「給他一個驚喜。」河邊從書包取出一隻毛絨絨的青蛙玩偶。那是我們在島上的一家藝品店買來要送給老爺爺的。那青蛙的眼睛,像極了不戴眼鏡的河邊,只是,河邊本人並沒有發現。在坐新幹線回東京的路上,河邊說:「它的臉怪怪的,可是,我看了,就是喜歡。」我和山下聽了,都相視而笑。

「喂,來打賭。」河邊說:「賭老爺爺現在在做什麼?」

「睡午覺。」山下說。

「我猜在洗浴室。」河邊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中一片空白。「我想不出來啦!」

「怎麼這麼沒有想像力?隨便說一個嘛!」

「那,我猜他在剪指甲。」

於是,我們靠近陽台邊。

窗戶微微開著。我們透過紗窗往裡面看,看到老爺爺蓋著一條夏被,躺在墊被上頭,而交握的雙手,則輕輕地放在肚子上面。我們慢條斯理地打開紗窗。

「我贏了……。」山下小聲地說。可是,就在下一剎那,我們都覺得不太對勁。奇妙的是,那純粹來自於直覺。那樣子根本不像是在睡覺。

房子里瀰漫著一股屬於葡萄的甜味。就在老爺爺的枕邊,有一個盤子,裡面盛了四串葡萄。葡萄的顏色就好像是被遠方的火勢映照著的夜空。看來,老爺爺把葡萄放在枕邊,就是在等我們回來和他一起享用,只是,等著等著,他竟然睡著了。

「把要吃的東西放在枕頭邊,跟要去遠足的小學生好像。」山下用T恤的袖口去擦他那哭腫的眼睛。河邊蹲到牆角,背對著我們。但我不時可以聽到他的嘆息聲。

我靜靜地摘下一粒葡萄,慢慢地把皮剝開。那多汁的果實,在我的手上一邊顫抖、一邊滾動。

「吃吧!」我把葡萄拿到老爺爺的跟前。「老爺爺,吃葡萄。」

書上說,人死了就像睡著一樣,可是,我怎麼看,都不覺得老爺爺像在睡覺。

倒不是說,他的面容不夠安詳。甚至,我還覺得老爺爺的面容,帶著一抹滿足的微笑。只是,那和睡著很不一樣。他死了。現在,在我面前的,只是老爺爺的軀殼,不是我所認識的老爺爺。老爺爺再也不會用這個身體和我說話,和我一起吃東西了。老爺爺的臉好像變小了些,他那原本光溜溜的頭頂,現在看起來也只像是上面長有幾根雜草的乾癟土地了。

這雖然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可是,我絲毫不覺得害怕。那些曾經令我們又怕又好奇的鬼、幽靈和妖怪,此刻都自動從我們的腦中消失。老爺爺的身體,就像是一件穿舊了的衣服被擺在床上,帶給人的,是一種親切的感覺。

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跟老爺爺說。我想告訴他我們比賽時的情形,以及我們從老祖母口中所聽到的那個關於味噌倉庫的恐怖故事。另外,我還要告訴他,我生平第一次和人打架就被教練罰掃廁所的糗事。當然,我還想對他描述我在島上看到的墳墓,以及像魚背那樣閃閃發亮的大海。最後,我還要偷偷地告訴他我的新發現,那就是,當我把身體潛入海里時,我就可以聽到身體的聲音了。……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我的眼前不斷地浮現出老爺爺的反應。記得在不久以前,要我憑空去想出老爺爺的樣子,都還有幾分困難。不過,在這次參加集訓時,我每天睡覺之前,就都可以在假想中,和老爺爺展開對話了。那過程像極了是在進行演練。雖然,老爺爺並沒有真的在我面前,但我自己卻很能樂在其中。我總是蒙在被窩裡面獨自偷笑、發脾氣、沾沾自喜,或是覺得想哭,最後,才慢慢地進入夢鄉。

我想把葡萄按進老爺爺的嘴裡。我滿心期待,果實的汁液可以讓老爺爺那緊繃的嘴唇再度軟化。我在心裡對著老爺爺吶喊:你說話啊。不管說什麼都可以。只要老爺爺肯對我說點什麼,那我願意當老爺爺的奴隸。不論是拔草,或是按摩、洗衣服。還有,我願意每天倒垃圾、每天請老爺爺吃生魚片。所以,老爺爺,你不可以離開……。

由於我聽不到任何的回應,所以,我第一次對著老爺爺哭了。

在福祉事務所的人帶醫生過來診斷死亡之後,一切的事情就在來不及讓人思索的情況下,匆匆進行。突然,老爺爺的家被一群大人佔領了。我們能做的,就只是對警察人員簡短地回答一些問題。譬如:我們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我們和老爺爺的關係是什麼?為什麼我們會常來這裡?

「想來就來,不為什麼。」河邊很不耐煩地喊道,結果,接下來就沒有人再問我們問題了。

儘管必須忍受住在附近的那些歐巴桑的眼光,我們還是執意守在老爺爺的身邊。天黑時,我和山下都被媽媽接回家。其實我不想回家。可是,我整個人好像虛脫似的,連說「我不想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一整個晚上都面向窗口,卻老是覺得往事歷歷在目。老爺爺的家被公寓、大樓擋住了。不知道那間房子的燈是否開著?是不是還有人在那裡?我彷彿看到房間里沒有開燈、卻開著電視,而老爺爺則背對著我,在跳動的藍光下,靜靜地洗著葡萄。我用很小的聲音說:「我在這裡喲。」說完,我突然覺得,在我心底的那個黑洞,好像有塊地方被補起來了。於是,我又說了好幾次。我在這裡喲……。

遠處傳來放煙火的聲音。在暗暗的空中,只聞聲響,不見煙火,一個……兩個……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

隔天,老爺爺家的紗窗被拆掉了,玻璃窗戶則開得大大的。從大開的門戶往裡面看去,可以看到一個小神寵、白菊花、以及一個讓房子變得有點局促的的棺材……。

老爺爺的哥哥的兒子從鄉下趕來,他和社區協會的人,一言不發地坐在陽台邊。鄰居的那些歐巴桑,三三兩兩地聚在院子說悄悄話。大概是滿身的黑衣服使人酷熱難當,大家的手上不是拿著扇子,就是握著手帕。她們不停地抬起腳來驅趕腳邊的蚊子,然後,又毫不在意地往大波斯菊的身上踩了下去。大伙兒等了將近半個鐘頭,終於,和尚出現了,在經過誦經與捻香之後,棺材的蓋子被打開了。沒想到,老爺爺會變得那麼小、那麼僵硬。我真希望我沒有看到這一幕,因為,我所認識的老爺爺不是長這樣的。河邊和山下開始哭了起來,我也跟著哭了。但是,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層薄膜包住一般,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孰真孰假。

我們跟著大人一起來到火葬場,那裡有一扇鐵門,只見鐵門張著大大的嘴巴,正等著把老爺爺吞進去。

「真的只有一點點煙霧。」

「嗯。」

我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火葬場的煙囪。突然,我發現,今天天氣好熱。真的好熱。就好像是有人把剛剛離去的夏天又叫回來似的。

「還好,我們買了青蛙。」是河邊把我們買回來的玩具青蛙放進老爺爺的棺材裡。

「你們,過來一下。」老爺爺的哥哥的兒子一邊鬆開領口的黑色領帶,一邊往我們的方向走來。「我有一些問題想問你們。」這位叔叔擠進我們的椅子,說:「我叔叔……。」

我花了好幾秒鐘,才搞清楚他指的是老爺爺。這個人雖說是老爺爺的侄子,可是,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而就算老爺爺死了,這位叔叔也是面無表情,老實講,你很難從他的臉上猜出他目前的心情是什麼。

「我叔叔留了一筆錢要給一個女人。」

我們三人互看了一眼。依我看,一定是古香彌生奶奶了。

「他存了一大筆錢,我還真被嚇到了呢!」這位叔叔一邊擦去鼻子上的汗水,一邊說道。他那條格子手帕,實在不怎麼好看。我真不懂,像今天這樣的場合,他為什麼不用白色的手帕?「我叔叔提到,如果想知道這個女人現在住在哪裡,就要問你們三個。」

「是老爺爺寫在信上的嗎?」河邊精神為之一振。

「是啊。」這位叔叔淡淡地說:「他在信上說,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想辦法聯絡到你們。」

我們聽了這段話,都無言以對。

隔了一會兒,河邊用鼻音發聲:「都是我不好。都是因為我說我想看死人的樣子,才……。」

「不要哭好嗎?」我抬頭看著煙囪。如果是老爺爺,他一定也會這麼說。可是,河邊卻徑自哭了起來,而且,還越哭越激動。

「他在信上寫了你們三個人的名字,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是你們。」

「你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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