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隊的集訓,訂在八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都到教練的老家住四天。在這個島上,我們除了練練足球,就是到海里潛水。
包括教練和我們這群四、五、六年級的學生,我們一共是二十七人。我起了個大早,到車站集合。來到車站,就看到有五年級的,背著背包在附近跑來跑去,另外,我也看到有四年級的,和前來送行的媽媽依依不捨、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整個車站鬧哄哄的。加上河邊那傢伙又像吃錯藥似地大叫:「整隊!」所以,更叫人耳根不得清靜。
我們一路搭了新幹線、油輪,才抵達那個小島。到了小島,還得搭公車,才能到住宿的地方。夾在斷崖和大海之間的馬路,就像是一條好長好長的白色緞帶。海從遠方一步一步湧來,來到岸邊,終於變成海浪。海浪一波接一波,像極了體態龐然的動物的呼吸。地球從出生到現在,到底呼吸了多少次?還有,要到什麼時候,海的波浪才會停止呢?
在遠方對我們招手的水平線,看起來好似一條弧線那樣,環繞著小島而行。我當然知道,無論我們多麼努力,也到不了水平線的所在。我換了換坐姿。公車裡,好安靜。大概是因為早起的關係吧!每個人都在睡覺。剛開始和我們一起上車的本地人,都陸陸續續下車了,現在,車上就只剩我們這一票人,每個人都任由搖搖晃晃的公車在替自己催眠。我突然好想一直坐在公車裡,讓公車帶著我去追那一條水平線。
「你在想什麼?」坐在我旁邊的教練問道。教練平常在美術班教畫畫。他的肩膀很寬,大腿很粗,而且,滿臉的鬍髭,看起來好像一隻大熊。就在教練挨近我這邊,想看看外面的風景時,我突然聞到一股橘子的香味。
「墳墓。」
教練看了看我。
「墳墓好多喔!那麼靠近海,不怕被捲走嗎?」
就在突出海面的一塊岩地上,錯落著許多的墳墓。有老舊到石塊皆已蕩然無存的墳墓,也有石塊才剛立好的新墳墓。去年我來時,為什麼完全沒注意到這些呢?
「這地方不錯吧,」教練說:「死了以後,還可以俯瞰整個大海。」
「怎麼這麼多啊!」教練點頭並「嗯」了一聲,就望向窗外。
「這個島上的人很少。包括我在內,年輕人都離開了。唯一變多的,就是墳墓。」
「嗯。」我的腦中頓時浮現出「墳墓之島」這四個字。話雖如此,不過,這個島倒是不會給人陰沉的感覺。
這時,公車司機剛好做了一個急轉彎,海更近了,好像要將我們吞噬掉一般。我望向前方,又看到了一片墳墓。
「這些睡在墳墓里的人,好像成了這個島的守護神。」
「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那些死去的人,就住在人們生活的那塊土地與海的中間。他們靜靜地吸著海風,無止無盡地吸著。
「木山已經六年級了,今年是最後一次了。」
「嗯。」
教練閉上眼睛。這時,公車正在緩緩地爬坡,我的耳間不時夾雜著車子的引擎聲和海浪聲。它們有時合而為一,有時則各自向遠方散去。
公車繼續前行。有一隻飛蛾不斷地撲向車內的日光燈,並灑下它的鱗粉。窗外是一片漆黑,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大概是路況變差了,車子震動得好厲害,不過,為了對抗黑夜,這輛公車只是摒著氣,銜枚疾行。我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的最中間的位置。我懷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睡著了?
「啊。」
我看到窗上映著一個人的臉孔。是我嗎?照理說,映在窗上的人應該是我。可是,明明就不是。他看起來好老好老、而且,是我不曾見過的。我不認識他,可是,又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
公車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使得我根本沒辦法靠近窗邊。我看不清楚老人的長相。到底是誰呢?那老人,是貼著窗戶的嗎?還是……,我雖然很想找回映在窗玻璃上的我的臉龐,但是,車子實在是搖得太厲害了,我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整個人跪在地上。
木山……木山……。
我嚇得睜開眼睛,在微弱的燈光下,我看到一整片都是木板條紋的天花板。河邊在搖我的肩膀。我想起來了,我們是來集訓的。這裡是教練的父母所經營的一家民宿。
「喂,木山。」河邊壓低聲音叫道。我們的這間房間,除了河邊、山下和我以外,還有三個四年級的,他們三個都已經在睡覺了。
「幹嘛?」
「他說他要去上廁所啦!」
「他是誰?」
「山下。」
「那就去啊。」
「他說他不敢一個人去。」
「你陪他去不就得了。」
「我是要陪他去啊。你難道不想上廁所嗎?」
「不想。」
「一起去啦!」
看我不耐煩地緩緩起身,山下在紙門邊,只顧急得跳腳。「快點,我要尿出來了。」
紙門外,有一扇半開的拉門。據說,這裡以前是貯藏味噌的地方。自從教練的曾祖父死了之後,他們就將它改建成民宿。里著一道厚牆的這個小房間,開著一扇小小的窗戶,雖然現在的時序是夏天,屋裡卻格外地冰涼。即使是白天,走廊也是暗無天日,而走廊邊一排相連的房間,看起來還真有一點像監獄。
廁所就位在在走廊的盡頭,那裡有一盞日光燈亮著。走在昏暗的木造走廊上,聽著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不免讓人覺得後面好像有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沒有勇氣轉頭證實。白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墳墓,現在想必也在夜幕中受盡風寒。那白天看似穩當的場景,這會兒,一定也因為鬼魂四竄,而熱鬧不已。
「你有沒有聽過味噌鬼?」河邊緊張兮兮地說。
「什麼?」山下似乎有了不祥的預感,所以,連聲音都在發抖。
「就是專門舔味噌的妖怪。它有像貓一樣的長舌頭……」
「不要說了。」
「你不覺得,它還住在這裡?它的頭,會伸得好長好長……。」
突然,山下停止呼吸,站著不動。我瞪了河邊一眼,卻見他也是滿臉蒼白,而且,又在那邊抖腳了。河邊真的是很怪胎,明明自己也怕得要命,卻還要說。
來到了廁所,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在亮處鬆了一口氣。我們穿上上面寫有「廁所專用」四字的木屐,每走一步,木屐就發出吵死人的聲音。我們三人,在便器前面一字排開。
「我在家裡,也很怕一個人在半夜上廁所。我常常是忍耐到天亮,可是,剛才我的膀胱都快爆開了,根本睡不著覺。」山下說。
「我也會怕。」繼山下之後,我也對他們吐露真言:「我家的馬桶前面,就是一面鏡子,我很不喜歡看到那面鏡子。」
我們三人同時結束小號。這種時候,最能顯現我們的默契了。
「你們兩個實在很笨,」河邊拉住我,臉朝向暗暗的走廊說:「如果那麼不喜歡,就不要去嘛!」
「可是……。」
「我都是打開床邊的窗戶,然後,對著外面……。」
「外面?」
「是啊。」
「你們家不是在六樓嗎?」
「笨蛋,還有一個陽台啦!那個地方長了好多青苔呢!」
山下皺起眉頭笑笑,並噘著嘴說:「我就是討厭暗暗的地方。」
「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河邊壓低聲音:「為什麼人會怕暗呢?」
「我也……不知道。」山下陷入沉思:「總覺得會有鬼出現……。」
「這難道不是人的本能嗎?」我說。
「我們應該把它想得更清楚。」
「噓!」
河邊又在抖腳了。好像有什麼事讓他靈光乍現。真受不了他。每次沒頭沒腦的人都是他。偏偏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他又說什麼「要想清楚」,這明明在證明,他根本就什麼都沒想嘛!
「是不是因為我們看不清楚黑暗裡面藏了什麼?」沒辦法,我還是附和了一下。
「你說對了。」河邊猛點頭,說:「也就是說,害怕的根源,來自於無知。」
「害怕的根源?」
「譬如說——」
連半夜上廁所都記得把眼鏡戴上的河邊開始摩拳擦掌,他鏡片後的眼神,跟著亮了起來。我們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不過,這可不是什麼圓桌會議,而是名符其實的「廁所會議」。
「譬如說,幽靈、鬼、或妖怪之類的。它們的種類非常多。我有一本妖怪圖鑑,光是那本書上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