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章

即使經過了一場颱風的掃蕩,大波斯菊還是安然地存活下來了。曾經被風吹得垂頭喪氣的莖部,現在又開始向上延伸了。葉子也增多了,為整個院子平添不少綠意。

「真是不屈不撓。」河邊表示讚歎。

補習班一下課,到老爺爺家集合,似乎已經變成我們的習慣了。我們到了老爺爺家,總是先看看大波斯菊,然後再做功課。老爺爺對我們的到來,並沒有表示出特別的歡迎,不過,也還不至於對我們皺起眉頭。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爺爺家多了四塊坐墊。在塞滿棉花的坐墊外,套著被熨得服服貼貼的白色棉布。

「你們的頭腦又不好,幹嘛這麼用功啊?」

「就是因為頭腦不好,才要用功啊!」

老爺爺和河邊常常會這樣抬杠。老爺爺有時會教我們歷史或漢字。尤其,只要碰到生字,老爺爺就會為我們造一些我們不曾聽過的詞。譬如:說到「樹」,他就會告訴我們「樹海」。說到「修」,他就會告訴我們「修羅」。然後,老爺爺會為我們解釋,「修羅」就是一種住在深山或海底的壞神,他一天到晚都在打仗。說到「房」,他會告訴我們「乳房」。這麼一來,連山下那傢伙也都能牢牢記住。也因此,那傢伙的漢字能力增強不少。

有一天,老爺爺還告訴我們,敗將源義經並沒有自殺,他從北海道向北潛逃,最後成了蒙古的勇士成吉思汗。我們聽了,都半信半疑。那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試著說出藏在心裡的一些話。

「關於那個老奶奶……。」

「你是說,上次那一位?」

「你們會不會覺得她很像一個人。」

河邊和山下彼此對看了一眼。

「誰呢?」

「你們真的不知道?」

「啊……!」山下看著我。

「像吧!」

「嗯,像。」

「到底是誰啦?」河邊還不知道我們在說誰。

「池田種子店的……。」

「老婆婆?」

「像不像?」

「像。」

我們並沒有告訴老爺爺我們去老人院看老奶奶的事。

「要不要去拜託種子店的老婆婆呢?」

「拜託什麼?」

於是,我說出了我的計畫。

當我們大叫:「古香奶奶來了!」老爺爺的表情,簡直就像是看到了鬼。我們先去慫恿種子店的老婆婆來看即將開花的大波斯菊,然後,在往老爺爺家的路上,我們開始拜託她要假裝成是古香彌生。當然,我們把緣由告訴了她,並告訴她,老爺爺到現在都還念念不忘古香。所以,老爺爺一定很想和她見面聊聊。

「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老婆婆遲疑了一會兒。說:

「他真的會把我當成那個人嗎?」

「沒問題。你們長得很像,身體都小小的,皮膚又都很白,而且,額頭都圓圓的。」

老婆婆摸摸她的額頭,額頭因而顯得光滑了許多。

「你們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吧?」

「嗯。」

「好。既然你們這麼說,我就答應了。」

「太好了。」山下說。

老爺爺正抱著裝有衣服的臉盆,站在庭院的正中央。老婆婆有點尷尬地對他深深一鞠躬。掛在繩子上的老爺爺的及膝內褲,隨風自在飄搖。

「請到這邊坐。」山下在陽台那邊吼道。有兩杯麥茶,已經等在那裡了。山下說:「我們這叫喧賓奪主。」

老爺爺看都不看山下一眼。他面無表情地走向陽台,然後,轉頭招呼老婆婆:「請用。」老爺爺兩手緊緊抓著臉盆,大剌剌地就往蚊香的上頭坐下。

「啊!好痛!」

老婆婆在一旁偷笑。老爺爺的表情更嚴肅了。我揮手叫山下過來。外野手該退出球場了。

第二天,補習班下課以後,我們又依照慣例,帶著中午要吃的麵包到老爺爺的家。老爺爺一言不發地在燙衣服。屋子裡熱烘烘的,另外,還散發著從熨斗底部傳來的焦味。

老爺爺朝白色的墊套噴水,然後,用熨斗從上面壓過。他使勁把皺摺壓平,等到那塊地方被燙平了,他就將熨斗放回平台,並改換墊套的位置,然後,再朝著套墊噴霧。老爺爺提熨斗的那隻手,很明顯的,浮出了好幾道青筋。儘管我們七嘴八舌地說,太熱了,不如先吃飯,等涼快一點再燙,如果沒東西吃,那我們可以去買,或是幫他煎個荷包蛋……等等,老爺爺還是對我們不理不睬。

河邊忍不住了,問道:「你到底怎麼了嘛!」

老爺爺將熨斗的插頭拔掉,然後,把塗有漿糊的墊套套在已經有些破綻的墊子上頭。他什麼話也不說。我們三人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想見她嗎?」山下誠惶誠恐地問道。老爺爺還是不肯回答,於是,山下對著我露出譴責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在說,你看,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所以才會把事情搞成這樣。

「你在生氣嗎?」我有點不滿。老爺爺一邊把四塊煥然一新的墊套疊起來,一邊看我。

「那個老婆婆跑來拜託我,叫我不要罵你們。」

「你一看就知道是我們搞的鬼嗎?」

「那當然。」

「那你還在生氣羅。」

老爺爺把手靠在四個坐墊上頭,對著我說:「你們竟然對老婆婆撒謊。這種行為,跟騙子沒什麼兩樣。」

「你不可以誣賴我們!」河邊衝口而出。

「混蛋!」

就在這一剎那,我整個人魂飛魄散。我第一次聽到老爺爺用這種口氣說話。

「我們完全沒有惡意。」

「這不是有沒有惡意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河邊吼了起來。

「知不知道?你們這是在拿別人的人生開玩笑。」

聽老爺爺用這麼沉重的口氣說話,我真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段話,比起說我們頭腦不好、長相不好、或個性不好,都要嚴重好幾百倍。

「我們原本以為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因為她們實在是長得太像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陡地抬頭,隨即「啊!」了一聲。老爺爺正瞪著我。

「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我終於曉得事態嚴重了。

「你說她們很像,是什麼意思?」

河邊也開始瞪我,並說:「木山,你這個笨蛋。」

山下絕望地搖著頭。

「我們去見過老奶奶。」我不得不說了。

「你們找到她了?」

「嗯。」

我把整個過程,老老實實地說了。包括打電話的事,以及古香彌生住在老人院的事。還有,古香彌生在住進老人院之前,曾經在她妹妹的兒子家住等等。

「她現在好嗎?」老爺爺把頭埋得好低,我只能看到他的禿頭。

「嗯。」

「她有沒有說什麼?」

看我久久都不回答,老爺爺抬起頭來直盯著我。

「她說她忘了。」

「原來。」

「她好像有老人痴呆症。她說她的丈夫已經死了。」

老爺爺苦笑了一下:「她這麼說也沒錯。我這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不是,不是這樣的。」

外面傳來蟬鳴聲。一波接連一波,好似整個耳朵都被蟬鳴塞滿了,也因此,自己的聲音變得又小又遠。

「你是英雄。她說他死去的丈夫是英雄。她還說,她的丈夫在戰爭時,曾經背著炸彈,沖入敵人的陣營。她說得好仔細,好像她親眼看過似的。你簡直不敢相信她在說謊。」

「這不叫說謊。」河邊嘀咕道。

「你說得對。這和說謊不一樣。」老爺爺低著頭說:「那地方很遠吧?」

「有一點遠。」

等我說完這句話,老爺爺在丟下一句「以後少管閑事」之後,就轉身背對著我。

「有人在家嗎?」

那聲音細細的,聽起來好像在微微顫抖。我從陽台往外一看,只見種子店的老婆婆站在門口。老婆婆看到我們,就繞過庭院走了過來。她今天穿著和服,撐著一把白色的陽傘。光線聚集到陽傘的上方,好像把晴空切成了兩半。而陽傘也就彷彿成了要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入口。

老婆婆收起陽傘,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昨天實在是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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