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那間房子,好像都不曾整理過似的。外牆上的木板,有一半以上都剝落了,風一吹,它們就搖搖欲墜,門窗上的玻璃,破的破,補的補,而且還是用膠帶把報紙黏在上面的。房子的周圍,被一堆東西圍了起來。這些東西包括不明的廢物、積滿了多年雨水的腌菜桶、舊報紙、垃圾袋等等。靠南的院子,有一棵金木犀正對著房子的長廊,長廊的下半部,是一片不透明的玻璃,而這片不透明的玻璃門,正好將里外的兩個世界隔開。

從靠東的馬路看過去,雖然無法看到房子的內部,不過,由於不透明玻璃上一直有藍色的光影跳來跳去,所以,不難想像裡面的電視是開著的。明明快七月了,老人還窩在暖爐矮桌里。是不是因為雨一直下個不停,天氣還不怎麼熱的關係呢?不管怎樣,那從不透明玻璃外隱約可見的紅被子,讓我覺得鬱悶極了。

「還活著。」在長滿青苔的水泥牆外,河邊伸長了脖子說。

「你啊,」我躲在牆底下說:「你到底知不知道,盯梢是一件需要耐力的工作啊?」

「對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山下說:「比電視上的偵探或警察還要辛苦好幾倍呢!」

「這我當然曉得。」河邊說:「我爸爸以前當過偵探呢!雖然爸爸說不可以告訴別人。」

「哇塞!」山下露出敬佩的眼神說道:「帥斃了。」

「是啊。警察處理不了的殺人案,他都能夠解決。」

「厲害。」

「記不記得理髮廳發生過的剪刀殺人事件?」

「不記得。」

「那個事件就是我爸爸查清楚的。破案的關鍵是一卷錄音帶。因為那個犯人,每次都會到作案現場聽一首華爾滋。有一天晚上,我爸爸自己一個人回到作案現場。理髮廳半個人也沒有,好像只有一股還沒散去的血腥味。就在我爸爸要放錄音帶來聽時……」

山下完全被河邊的這一段話所折服了。天空開始下起小雨。不過,我們都沒有將傘打開。

河邊沒有爸爸。聽說,在他還是嬰兒時,他的爸爸就死了。這傢伙每次說到爸爸,都好會編故事。有時,他爸爸是棒球選手,有時是小說家,有時是飛行員。通常,他一年會說個兩三次,大家的反應也總是充滿了驚訝,不過,沒多久,大家就都忘了。由於我們每年都會換班級,所以河邊到現在都還沒遇到什麼麻煩,可是,像我這種從幼稚園到小學都和這傢伙同班的人,每次聽他說這些,就不免會覺得「這傢伙又在吹牛了」。另外,當然還有一些記憶力特別好的人,這種人,還真讓人討厭呢!

那是發生在去年的事。那時,大家都在準備學校同樂會的表演,河邊很想演「吹號角的男孩」中的主角,可是,這個角色卻被杉田搶走了。本來,主角是要由老師來選的,誰知道杉田卻先在大家的面前說他是候選人,而且,還說他「無論如何都要演這個角色」。河邊大概是很不甘心吧!就告訴大家,說他的爸爸曾經是個演員。

「他是有名的配角。像電視劇那麼爛的戲他根本不演。他是個標準的舞台劇演員。」

我記得,那時杉田馬上露出了詭譎的眼神。

「河邊,你爸爸不是飛行員嗎?」

河邊無言以對,杉田罵道:「騙子,你爸爸不會覺得丟臉嗎?」

河邊當時的憤怒表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綠著一張臉,咬牙切齒地瞪著杉田,那鼓起來的腮幫子,就好像隨時要把眼鏡吹走似的。

我一回想起那件事,就會覺得有些後悔。我抱住河邊,不讓他對杉田動手。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河邊恐怕會殺了杉田那傢伙。一想到這裡,我就嚇得毛骨悚然。我全身無力地坐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做?為什麼我不幹脆就狠狠地揍杉田一拳呢?

我和河邊真正的交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之後,山下加入,我們便很自然地形成了三重奏。從此,戴眼鏡的河邊、胖山下和我,總是形影不離。有一次,為了要一起寫功課,我還邀請他們兩人到我們家來。慘的是,當媽媽在跟河邊說話時,他的雙腳總是抖個不停,然後,山下一不小心,又把橘子汁潑到沙發上。他們兩人走了以後,媽媽對我說:「下次帶更好的朋友回來吧!」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邀請過朋友了。

「偵探?真好啊!」山下眯著眼睛,一邊微笑一邊開始作夢。看來,他正在幻想,以為自己穿著風衣、把帽沿壓得低低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私家偵探。

「來吧!來討論接下來的時間表吧!」我撐著傘蹲在地上。山下和河邊鑽了進來。雨越下越大了。

「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是利用去補習班以前的時間。下了課,回家拿好補習班的書包,就到這裡集合。」

「那棒球怎麼辦?」山下說。

「喂,大偵探,」河邊說:「你老是打外野,我就不相信打棒球對你有那麼重要。棒球和偵探,你要選哪一個?」

「選哪一個?」

「到底要選哪一個?」

「偵探。」

「我說嘛!」

「嗯。」山下勉強點頭。

「至於星期六,」我才開口,山下就吞吞吐吐地說:「我……」

「有什麼事?」

「星期六我要幫忙看店,否則,會挨罵的。」

山下他們家是賣魚的。

「我想起來了,」河邊說:「木山,星期六我們要去學游泳。」

「那,山下禮拜六可以不用來。我和河邊雨點以後去游泳,游完泳就過來。」

「OK!」

「那星期天呢?」

「補習班要考試,又要去上足球課,怎麼辦呢?」

「考試的時間都不一定,乾脆禮拜六再決定好了。」

「就這麼辦。」河邊點頭說:「這麼說,除了游泳時少了山下,其餘的時間都是三個人在一塊兒嘛!你們不覺得這很難得嗎?」說到這兒,河邊「啊!」了一聲,指著我說:「你的鋼琴課呢?」

「早就不去了。」我恨不得能夠躲開這個話題。最早,是媽媽要我去的,由於我練得好痛苦,最後,便索性不學了,現在,家裡擺著一台沒有人在彈的鋼琴,老實說,我的心理壓力還真不小。「我的鋼琴老師懷孕了,她懷孕以後,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很歇斯底里。」

「那一定是她的先生不好。」河邊說話的口氣好像歐巴桑。

「是這樣嗎?」

「是啊。生兒育女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嘛!……咦,可是……」

「可是什麼?」

「你的鋼琴老師結婚了嗎?」

「結婚了啊。幹嘛?」

「你不是說過,你長大以後要跟老師結婚?」

「少羅唆!」河邊這個人,對某些事總是記憶超強。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其實還在上幼稚園呢!

河邊開始一邊哼著「少女的祈禱」,一邊跳到傘外大叫:「老師,請和我結婚!」山下像個白痴,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著。我的耳根變得滾燙如火。說來慚愧,我到現在都還不會彈「少女的祈禱」呢!

他們兩個,都是搭檔出現,一個是又高又瘦,另一個則是又矮又胖。他們像極了勞萊與哈台,簡直就是喜劇演員中的絕配。兩人都有一頭跟掃把一樣的蓬鬆亂髮,以及一對凸凸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所想的妖怪,就是這個樣子。從小,這對像「勞萊與哈台」的妖怪,就常在夢裡追著我不放。我只要一走在沒人的、昏暗的走廊時,就會看到地板上有他們長長的影子在等我,緊接著,我們來到烏雲滿布的天空下,我在大馬路上死命地跑,而這兩個傢伙總是在後頭一邊放聲大笑,一邊追我。高高瘦瘦的那一個,像船槳一樣,挺直了身體前後搖晃,至於矮矮胖眫的那一個,則像個圓球,在地上彈跳。雖然,他們的樣子像極了漫畫里的人物,但對我而言,真是恐怖到家。而他們笑得越過火,我尿床就越嚴重,說起來還真是不堪其擾。

自從聽山下談他祖母的事以後,那兩個鬼傢伙又在我的夢裡出現了。在暗夜中,他們舉著火把,睜著凸凸的眼睛,一邊咯咯咯地笑著,一邊追我。他們正準備用火把將我燒死。

我每天晚上都因為作了這種幼稚的夢,而嚇得滿頭大汗,每次醒來,都覺得有些悲哀。不過,比小時候好一點的是,我已經慢慢知道我害怕的原因了。這兩個鬼傢伙,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他們根本不想了解我,而我也對他們無從了解。雖然,我說了那麼多遍「我不想死。不要殺我。」可是,他們都只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可見,他們是聽不僅我說的話的。這兩個鬼傢伙,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那個世界跟我所在的世界是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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