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肉雞踏上旅程

早上起床,接著睡回籠覺。中午開始在房間里工作,晚上也繼續工作,天亮了就睡覺。

根本是肉雞。我大學畢業後的這三年來,就是在當小說肉雞。人們飼養肉雞是為了宰來吃,它們活著的理由就是要讓我們吃。這種生命型態沒有任何浪費與發展性。我也是一樣。我除了寫小說以外什麼都不會,寫小說就代表我活著。

從某種角度來看,我是個小說笨蛋。一種做不來其他工作的笨蛋,所以只好當個只會寫小說的笨蛋。

我沒有朋友——不管是朋友或女朋友,也沒有作家朋友。我屈指數了數,但數完以上三種朋友還剩下小指和無名指,還有什麼可以數的?我連可以缺的東西都沒有嗎?那可真是簡潔,連缺乏的東西都缺。缺少缺乏,聽起來可真哲學。

所以呢,我今天也在寫小說。只要稍稍少了點幹勁就睡,睡醒就去上廁所、喝麥茶,又開始工作。最沒有人生贅肉的人就是我,對於這點我還真有點自信。

我的小說銷售量還不錯,跟家人同住,最常說話的對象是佐川快遞的大叔。啊,這是因為再版樣書之類的東西都是由佐川快遞送到我家。這就是我的一切。記得好像有一首歌的歌名就是這樣。

這不重要,不過「你是肉雞」聽越來還真有點像是書名,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是對女生說這句話,多半會被宰了。那改成「你是土雞」呢?莫名其妙。我這麼自言自語。

會跟我面對面的只有電腦熒幕。喀噠喀噠喀噠。要如期趕上截稿日明明是綽綽有餘,但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幾乎一直在工作。真不知道出道當時的熱忱跑哪去了,創作已經轉變成單調的作業。我靠惰性動著的手指所交織出的故事,靠著惰性持續賣出。

責任編輯對我作品的關注也變得越來越馬虎,多半是因為即使幾乎放任我不管,也可以得出一定的成果吧。不管在哪個環境,對待中等人才的方式都容易變得半吊子,無論在學校或社會都不例外。

這正是肉雞,透過管理化的飼養得出一定的成果。考零分的會被叫去接受熱血教育,考一百分的會得到掌聲與喝采,考六十分的只會被批個「可」就沒事。也是啦,對考六十分的人真的很難說些什麼。

總覺得思緒到處亂飄,讓我不想寫了。明明一直在睡,根本不困,會這樣還真稀奇。就算躺下來多半也睡不著,於是我坐在房間地上。電腦發出微弱的運轉聲,就好像是這個聲響在管理我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跟這種保持一點距離的聲響是同伴。

我在老家的這個房間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左右。書桌是從國小用到現在,書櫃也是從國小就沒換過,裡面放了很多漫畫和少少幾本小說——古時候煮飯要先小火再大火(註:此處是諧音的文字聯想。原文中「少少」與「小火」都是「チョコ」。)。不,這本無關啊。

我看著書櫃,上面排著《活寶三人組》(註:日本兒童文學作家那須正干所著的小說。),再旁邊是我的著作,系列作品琳琅滿目地佔據書櫃里不少空間。我事不關己地想著,真虧我寫得出這麼多書。不過,事實上裡面摻雜了很多別人的想法。直到第三集,我都是自己想點子,之後則是以責任編輯提出的構想為基礎,我只是根據這些構想來寫成故事。我對於這種做法是好是壞沒有興趣。

工作就是接來做的事。把工作分配給各個做得到的人,然後大家去完成,就只是這樣。我做得到的事,就是寫出可以得到一定評價的小說。我的文體基本上是把思考的水龍頭開著不關,短短的句子一句又一句疊上去,這樣一來會製造出躍動感。也曾經有人批判過我,說我的文章沒有情緒和餘韻。要是我的作品只有得到批判就沒戲唱了,可是我還有戲唱,表示有人肯定我。肉雞也是有市場需求的。

「肯定就是把死心說得冠冕堂皇」,記得我在自己的書上寫過這麼一句話。我想起這回事,躺在地上。我連坐都懶得坐,體力下滑的程度一年比一年嚴重。如果用圖表顯示,下滑的坡度多半會險峻得需要登山家或滑雪選手才下得去,到最後則會變得像是在道路上幹掉的蚯蚓一樣吧。一定會的。即使如此,我大概還是只有寫小說這條路可選。

「……『始終如一』一說起來是很好聽啦。」

也就是說,雞和我所供給的東西,差別只在於是食物還是消遣。

「只有」這樣。

……到了二十六歲,我唐突地開始覺得,這樣真的好嗎?心想我是打算就這麼當肉雞活多少年?雖然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過活才算活得精彩,也不知道活得精彩有什麼價值,可是我對生活缺乏變化的情形,開始產生疑問與不安。是否我不該覺得,一直重複做一樣的事情便能發生變化?這是愛因斯坦說的嗎?那是騙人的吧?因為我就萌生了疑問啊,我在重複的過程中感到疑惑,對自己的生活提出疑問。

全世界頂尖的智者,會否定我心中的變化嗎?

這是例外?是所謂的突變?如果我這麼特別,怎麼會當肉雞?

在地上翻身,書櫃映入眼帘。最近增加的儘是自己的書。自從當上小說家以後,我極少看別人的書,這會是一年到頭都在面對文章所造成的影響嗎?我就是沒有心思去碰文字,所以不會有新的外界資訊進入大腦。腦內知識沒有變化,寫出來的作品品質自然沒有什麼改變。這多半是惡性循環。

明明知道得這麼清楚,我卻什麼都不做嗎?

我覺得真虧這樣的人會想當小說家,也真虧這種人當得上。

……但我一想到截稿日,這樣的掙扎也就變得不了了之。截稿日像條繩子,不管我想去哪裡,都會拉住我的腳,然後把我拉回到現實的木樁旁邊。

啊啊,不管去到哪裡,我都是肉雞。我站了起來,再度面對電腦。

我什麼都想不到,手指卻像呼吸或眨眼一樣,自然憑著一股義務感持續敲打鍵盤。液晶熒幕上顯示出:「我的夢想就是過這樣的生活嗎?」

我不看月曆,房間里也沒有月曆,但從氣候便能知道季節。現在是夏天,房間里的冷氣很強,可是鼻內感覺很乾燥,這是缺乏水分時會產生的癥狀。接著是下唇的內側會出現一條垂直的線,就像乾裂的裂痕。最後是喉嚨會痛。現在這些癥狀都發生了。

我一醒來的時候幾乎都會這樣。天氣悶熱得我想把所有皮膚換掉。拉開綠色的遮光窗帘,外麵灰蒙蒙的,眼看隨時會下雨。最近都是大晴天,實在希望能下一場雨來驅走暑氣。我拉上窗帘,抬頭看看時鐘,現在已經過了中午。我先在床上伸伸懶腰,再連打幾個呵欠,接著走出房間想補充水分,順便吃個香蕉。我吃飯幾乎都用香蕉打發,還真是連吃飯都沒變化。YES,肉雞。

我走下樓梯前往一樓,冷氣的保佑立刻從我身上消失,頭髮沾在脖子和臉頰上,厭覺像溫溫的洗澡水從臉上流下來。頭髮碰到耳朵感覺很煩人。頭髮留太長了,誰來幫我剪頭髮?把我這個長毛男變成一個清爽的青年。理髮店沒有外送服務嗎?不,乾脆把頭髮外送還比較快吧?想不通。我歪了歪頭走在走廊上。

母親待在廚房。她幾乎都在那裡,從以前就這樣。「從以前就這樣」這現象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到底都在做些什麼?看起來又不像在打掃或烹飪,為什麼一直待在廚房?

我開始懷疑會不會我們母子都是肉雞,拉出椅子坐下,上半身整個趴在桌上,桌子和我的表面都濕了。濕的二次方,不快感大概是四次方。

母親跟我說聲「早安」,但這是諷刺我睡回籠覺,所以我沒有回應,而是催促呆站在流理台前不動的老媽給我午餐。

「老媽,香蕉。」

「你要吃老媽的香蕉?」

「你又沒有好不好?」

「哇哈哈!」

「嘻哈哈!」

我們一臉正經地相視發笑。真是有夠無聊的玩笑,而且兩邊說話都很快。父親說話也很快,所以很難判別我的思考方式和習慣是來自環境還是遺傳。大概是兩者混合造成的吧。

母親轉身面向我,她手上沒有香蕉,看來她不是為了給我香蕉才轉身面向我。我沮喪地抬頭看了看母親,她還是老樣子,以滿是曲線的臉開口說:「你很閑嗎?」

「啥?」

「看你的臉松垮垮的就覺得你很閑。」

「這是遺傳。那,有什麼事嗎?」

「有。你去幫表弟寫讀書心得。」

「……啥?」

……讀書心得?啊啊,是那個啊,所謂的暑假作業?記得我小時候還真有過這麼回事。

然後,我也真有個表弟。由於我們幾乎只有在新年時會見面,所以我都忘了,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為什麼我要幫他寫?」

「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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