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伊甸園的孤獨

『搞不好你啊,想當小說家?』

曾經有個國小同班同學半認真、半取笑地這麼問我。我就是每天都沉迷寫小說沉迷到這種地步。無論是留在教室里的下課時間,還是回到家之後,我沒有一天不坐下來面對稿紙。

我覺得應該很少有國小學生,會把每個月不多的零用錢,都花在買文具和稿紙上。在那個網路科技還只是痴人說夢的時代,小孩子都沉迷於漫畫與電視節目之中。

『你啊,就是因為老是寫這種東西,才會交不到朋友。』

坐我旁邊的男生探頭過來,看著我桌上散亂的稿紙這麼說。雖然他的口氣帶有相當比例的嘲笑,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是因為沒有朋友,才不用搞太多煩人的社交活動,也就可以把時間省下來寫更多小說。儘管當時我並未想得這麼明確,但的確懷著類似的想法動著鉛筆。只要不去理會那些捉弄我的傢伙,他們很快就不再理我。而我無論何時何地,都關在自己的世界裡。

自己創作的故事,遠比已經存在於市面上的漫畫或電視節目更讓我覺得有趣。只要自己創造故事,自然和無法接受的論點或看不順眼的情節無緣。因為只要自己去想出這一切就好。

當時我還沒有希望讓人閱讀自己作品的想法。讀者就是我自己,我不斷寫下只給自己看的故事。光是這樣我已經很滿足,度過了充實的時光。國小六年級的生日,我央求雙親幫我買大量的筆記本與鉛筆。雙親雖然擔心我只顧著寫小說而不交朋友、完全不和人一起玩,卻也期待我將來或許當得上小說家,因此買了筆記本和鉛筆給我。這樣一來,我更加沉迷於寫小說。

我透過動著鉛筆產生出文字。五十音每個人都在用,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只要把五十音照我心目中的方式組合,就會有非常特別的故事從中出現。

這是一種無可抗拒的快感。

甚至讓我覺得,那些不懂的人真可憐。

即使升上國中、高中,我仍然繼續這樣的生活。我不和任何人說話,無論上課還是下課,都在筆記本上寫著小說。這樣的舉動立刻引來周遭注目,讓我比國小時受到更加露骨的捉弄與疏遠。記得他們總是說我太過陰沉。

然後,大家幫我取了個綽號叫做「小說笨蛋」。

對於這個出自輕蔑與諷刺的綽號,我卻覺得自豪。

反正,關於我作品的評價,等長大以後再聽就夠了。

啊啊,真希望可以這輩子只要寫小說就好。

連上學都嫌麻煩的我,滿心都是這樣的願望。

……結果,這個夢想從某一天起,以惡夢的形式成為現實。

如果別人會拿「我」來大做文章——

相信故事一定是從那裡開始。

這是我第二次站在為了突顯台上人物的強光中,不但覺得全身彷彿要被光的波浪燒焦,同時還有種像是溺水的呼吸困難感。強光之海讓我同時置身於地獄業火和海底的窒息中。過去只要撐過這種痛苦,挺起胸膛,等著我的就是讚賞與榮耀。像現在「伊香亞紀」就受到極其熱烈的掌聲迎接,正要領獎。

隨著相機閃光燈瞄準目標,全場籠罩在更加手忙腳亂的氣氛中。在司儀的介紹下,她以一臉過意不去的表情一邊鞠躬一邊登場,現場立刻響起令人無從想像何時才會平息的掌聲。我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已經不會痛的耳膜,只有在這個時候震動了。

雖然我早就站在頒獎台旁邊,但沒有一個人看我。我在強光帶來的痛苦中,等著她一邊過度地點頭哈腰一邊走來。單薄的身體幾乎要被燈光照穿,又或者是被強光吞沒。即使舉起手掌讓光線透過,仍然看不到一絲一毫沸騰的血流,但我仍然待在這裡。

一名中年女性穿著顯然穿不慣的正式套裝,來到強光漩渦的正中央。她站到頒獎台旁邊空出來的地方,朝台下深深一鞠躬,我也學著她行禮。眾人矚目的視線與光線絲毫碰不到我,只照出站在我另一頭的中年女性。

一個夢想似的地方,有著比夢想更不具體的我。我連站在台上的感覺都沒有,朝頒獎台看去,彷彿想燃起心中不完全燃燒的感慨。頒獎用的獎盃早已備妥,之後只剩下致詞,然後接過獎盃而已。

頒獎台的工作人員準備好麥克風,把地方讓給中年女性。中年女性最後又回頭一次,以懇求般的眼神望向自己走出來的後台。那裡沒有她想找的人。要找的人明明在她眼前,她卻沒有注意到。

接著,中年女性站到頒獎台前。

在這個夢想彙集的地方,她就像連給我的讚美都要奪走似的,接受這一切。

她顯得有點彆扭,充滿了抓住榮耀的喜悅。

叫做「伊香亞紀」的「我」。

做為小說家的名字,以及現在待在這裡的我。

許許多多的人,毫不猶豫地祝福這兩個沒有實體的「幽靈」。

我裝模作樣地深深吸進一口過剩的熱氣,正視前方。

然後,先對「飄在空中」的筆記型電腦點點頭,再往前踏出一步。

接著……

接著……

時間回溯到頒獎典禮的兩個月前。

我飄在空中敲鍵盤也敲得有點膩了,於是決定下到地上。平常我會自然而然飄上空中,但只要懷著行走的意識下去,莫名地便能踏到地面上。這種生活型態相當方便。只是話說回來,要說現在的我算不算是在「活著」的範疇內,卻又挺難說的。畢竟,儘管我不確定,但我大概是死了。

無法讓人看到,也無法摸到人或被人摸到,自由地飄在空中五年左右都不睡覺,而且不吃不喝,生活卻不會出現問題——這世上似乎不存在這樣的疾病或癥狀,所以說穿了我大概是所謂的幽靈。

橫躺在品味很差的日本車開過的道路上空,我就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樣縮起身體,敲著同樣處在幽靈狀態的筆記型電腦鍵盤,這是我死後每天都要做的事。那天能穿著自己中意的紫色浴衣死去,也許算是一種幸運,因為死後我仍保持這樣的打扮。雖然我被車撞得很慘,但浴衣並未破損,我身上也沒有哪個部位缺損,讓我不時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把肇配型電腦留在空中,自己站在道路正中央。橫向的道路號誌看來正好換成綠燈,像丸子一樣串在一起的車輛慢吞吞地動起來。然而,這些車子看在我眼裡實在可恨到了極點,因為不管是哪一輛車,都老實不客氣地穿過我的身體。

五花八門的汽車穿透我,每個駕駛都不看我一眼。是因為我死了才沒事,如果我還活著,真不知道得要秀出幾次凄慘的死狀。我憤而朝開過的車輛與駕駛使出金勾臂。

「喝呀!哼!」

我隨口呼喝幾聲。要是不定期喊一喊,我怕我會忘記該怎麼出聲。雖然就算我發出聲音,也不曾有人聽見我說話,即使如此,若是變得更接近死人,還是讓人很不舒服。我相信自己還有一部分活著,就是懷著這種信念過日子。

車子一輛輛開過,也讓我越來越膩,於是在道路上坐下來。我抱住膝蓋、閉上眼睛,屁股沒有碰到地面的感覺,甚至連觸摸自己身體的感覺都喪失了。

我甚至不太相信身體是否好好接在一起,畢竟我曾經被車子撞得很慘。是有人幫我整理過死後的外觀嗎?是天神還是天使?

很不巧,別說是那種高高在上的神靈,我連跟我有同樣遭遇的幽靈都不曾碰過。在這條路上待個五年,自然碰過很多次車禍死亡的場面,但被壓死的駕駛或變成幽靈留在原地的小孩,對我打招呼說「你好」的情形始終未曾發生。徹底撞毀的汽車經過處理之後,唯一剩下的是車禍的痕迹。

只有某人失去重要對象的證據,在現實世界深深抓出痕迹。

「可惡,我到底是變成怎麼樣?」

一閉上眼睛,汽車行駛的聲浪就涌過來,感覺像在後腦杓披上薄紗似的,還可以聽到很多低俗的吆喝聲。然而,只要靜靜接受這些聲響,就能夠陷入一種耳垂被震得晃動的錯覺,讓我覺得有東西碰到我。死人像這樣尋求活著的感覺,是不是有點滑稽?

頭上傳來聲響,是一種簡短、幼稚的電子音效。那是筆記型電腦預設的電子郵件收件音效。我並未漏聽這個聲音,抬起頭來,接著立刻站起,蹬地飛向飄在空中的電腦。這個聲響是我唯一能夠感受到的「別人」。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聲響是為我發出的。

最極致的音樂連兩秒鐘都不到,讓我一想到就想哭。

只對小說有興趣的小說笨蛋——我以這種方式活到這個歲數。

或許是這種作風的結果,又或者是獎賞,把我留在這個世上。

我不時會想到這樣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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