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

今年也有人拿到新人獎,以小說家的身分出道。該死!我一邊發出咒罵,一邊朝房裡蒼白的牆壁踢一腳,結果牆壁沒裂開,反倒是我自己的腳踝歪向一邊。一種翻騰洶湧到快要扯斷似的劇痛,從肉里像泉水般噴涌而出,讓我忍不住大喊,

「痛!痛死啦!扭到腳啦!這絕對是扭到腳啊!」

隔壁立刻回敲牆壁,做為一種兼有抱怨意味的回應。一波遠比我的踢擊更低、更深沉的衝擊,化為漣漪似地從牆壁正中央往外擴散開來,讓我很有規矩地收緊喉嚨。

「好痛喔……真的很痛啦!唔!這表示我已經到了發脾氣得不到好結果的年紀嗎?我明明是個才三十幾歲的紳士。」

我癱坐在房間地板上,彷彿和人密談似地小聲嘆息。就必須顧慮隔壁房客的感受這一點而言,生活在商務旅館和住在便宜公寓並沒有多少差別。我摸著泛紅的腳踝,抬頭看看天色已經轉暗的窗外,看到紅色的光在空中閃爍。

「是飛機啊?我不知道幾年沒搭啦,來一趟歐洲傷心之旅似乎不壞。」

獨自關在房間里的時間變多後,由此產生的弊病之一,就是自言自語會變多。二十幾歲的時候,由於我滿心想和各式各樣的作家交流,也就未產生這樣的癥狀,但自從做出封筆宣言、過了三十歲以後,充斥在房裡的儘是些自導自演似的對話。順帶一提,基於憤怒而踢牆壁的次數也突破性地變多了。

我一邊留意扭到的右腳,一邊用手撐在牆上站起,只用左腳蹦蹦跳跳地回到床上。床單上留著午睡的痕迹,整片皺巴巴的,我躺了上去,用力呼出一口氣。當體內空氣不受限制地排出後,已經下沉的身體似乎又在床上陷得更深,肩胛骨深深刺進床單,讓我像被釘在床上似地動彈不得。以汗水黏接背上的肉和布料的感覺,實在不舒服到了極點。

「好熱。都是剛剛鬧那一下,害我流了汗,真不是開玩笑的。」

十月底的鋼骨商務旅館中似乎悶著一股熱氣散不去,讓體感氣溫比室外高了四成。即使在冬天,客房服務人員打掃完一間房就會熱得出汗,而我才剛泡完澡,自然感覺更熱。雖然我姑且採取了因應之道,也就是不穿衣服躺著,但只是不穿衣服,實在對抗不了泉涌般的悶熱,反而強烈感覺到皮膚直接籠罩在增強的熱氣當中,讓感官變得更敏感。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我太缺乏科學知識嗎?儘管百葉窗一整年全開,但我已經養成泡完澡後至少兩小時要保持全裸的習慣。對面是一棟升學補習班的大樓,因此曾發生過出於一時疏忽而讓我的眼睛與其他東西和一群女高中生對望的意外。我當然不是故意的,但事情曾經鬧得很嚴重。

「肚子餓了……不行,一鬧起來隔壁又會捶牆。」

隔壁的房客是外國人,個性火爆得很,而且力氣很大或說體格很好,讓我拿他沒轍。為什麼這間旅館會有這麼多外國房客?此外,這間旅館的結構很不可思議,緊鄰著小鋼珠店,連晚上也照吵不誤,這點讓我很受不了。我討厭賭博,這種觀念是長年活在覺得賭博很沒有意義的價值觀下所產生的結果。每次去與本棟地下一樓互通的隔壁大樓便利商店採買,我都會對那裝飾得熱鬧又金碧輝煌但沒有品味的小鋼珠店入口咒罵,也曾經被恰好跑出來的一個染紅頭髮的太保店員逼到牆角,讓他扎紮實實地教會我什麼叫做現代社會的黑暗面。他缺乏禮貌與思慮的程度,值得大書特書一番。

「然後,我就在接下來寫的那一本書里,把一個以他為藍本寫出來的混混腦袋給轟掉了,哇哈哈。」

我這樣的人卻擔任某輕小說新人獎的評審委員。

說我是「這樣的人」這種介紹方式對我自己很失禮,但我每年都會覺得,由我這種看別人成功不順眼的人來當評審,實在說不過去。不,我好歹以前對別人成功與否並不在意,但不寫小說的日子越來越長後,不免會在意別人。

「啊啊,真討厭。今年又會多出好幾個自我們出版社出道的同行,這下豈不是讓我回歸的路越來越窄嗎?」

我翻個身,想揮開滿心嫌惡的念頭,結果把皮膚上冒出的汗珠抹到床單上。有點怠忽修剪的鬢髮夾在耳朵與手臂之間,感覺很不舒服。雖說是自作自受,但我無法寫小說已有好幾年,差不多想回去重操舊業了,而且我的積蓄已經快要用完。十月差不多就要結束,一旦付完今年一整年的生活費,我的存摺會變成廢紙一本。也就是說,事情嚴重了。再不去賺錢,我會淪落為適用「連新年的年糕費都付不出來」這種形容的窮光蛋。這我可敬謝不敏。

「不知道其他那些狗屎作家是怎麼想,我是純粹把寫小說當成『工作』看待。」我在訪談之類的場合曾多次做出這樣的發言,也自認在面對小說的態度上一直說真心話,但因此引起他人反感,弄得到處樹敵,這個事實我甚至懶得去否定。反正我認為要寫出一本小說,並不需要同伴。但寫小說是一種服務業,讓客人遠離買賣就不成,這也是事實。幾年前,我曾有一次遭到嚴重杯葛,或者說是受到抨擊。雖然從以前我就曾碰到類似情況,但決定性的原因是出在我最後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當中的後記。開頭部分就和平常一樣,寫的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內容,但我用了剛才那種說法來收尾,結果惹出問題。雖然我到現在還是不斷發表我認為那根本不是問題的見解。

『小說很美。

但一窩蜂湧向小說的那些人很醜陋。』

「寫出這幾句話後,也不知道是踩到誰的地雷,結果惹來了雪片般飛來的猛烈抨擊。」

我明明只是剛好想到,又覺得這兩句話很帥氣,就試著用來收尾。還有,當時的情形是為了要多媒體化,小說需要確保一定的集數,讓我的寫作步調被出刊行程牽著走,這也讓我寫得有點膩了,這樣的想法大概佔了動機的一成左右吧。編輯跟我說多出個幾集,多媒體化的效果會比較好,所以強制我寫。這是無所謂,但由於把原本幾乎完全沒有計畫要出續集的作品拖長,擠出點子的過程所產生的壓力真不是蓋的。我曾經聽過在公司上班的人說什麼當作家很自由的鬼話,但作家必須把根本不想寫的作品當成工作來寫,就受到強制這一點而言,作家和上班族沒有什麼差別。而且,我明明對自己所屬的輕小說書系恨入骨髓,為什麼非得幫公司賺錢不可?我一直暗自對這件事抱有疑問。雖然我的確是投稿了輕小說新人獎而出道,但我並未得獎,而是靠編輯提拔。那些無能的評審委員充分發揮他們的沒眼光,在決選刷掉我,連個參加獎都沒頒給我。即使往前往後找上好幾年,仍然只有我參加的那一屆有這樣的結果。沒錯,我是在完全不受出版社期待的情形下出道的。但是結果如何呢?我的書遠比那一年得獎的那些傢伙更暢銷。那些笨蛋評審委員,根本沒有資格審查別人的小說。不,先不提資格,問題在於他們沒有能力。如果不是要選出能夠暢銷的作品,他們到底是根據什麼來判斷?一家會為了提升多媒體化效益而強逼作家寫續集的出版社,我可不准他們說不在意商業的利益。何況,他們對不再受歡迎的作品夏是會毫不容情地腰斬……廢話不多說,剛剛講到後記的事情是吧?

「就是『一窩蜂湧向』這個說法招來了誤解。」

連批判都一窩蜂湧向我,這些讀者似乎誤以為我是指他們。我承認這兩行說得不夠清楚,但一句說者無心的發言遭人做出這麼惡意的解釋,實在令人為難;而且遭受莫須有的中傷,也讓人生氣。就這樣,我生來的暴躁脾氣招來無謂的大麻煩。而且,我在自己部落格上的對應態度完全是想吵架,從來不曾說過一句道歉的話。

「我沒有錯——真不知道這輩子已經說過多少次這句話。」

真要說起來,我從來不曾對別人低頭。我的個性讓人們從我小時候就說,我是個不懂得說謊的小孩。無論何時我都不會矯飾自己,以一顆赤裸的心與人相處。面對小說時,我也一直貫徹這樣的態度。我和讀者大吵,最後覺得他們實在太纏人、太煩人,所以宣告我要封筆,就這麼開始繭居的生活。結果在過了幾年之後的現在,怒氣早已在我與讀者之間風化,我反而處在逐漸被人遺忘的立場。我敏銳地察覺到這種氣氛,因此產生強烈的危機感,知道如果不趁現在回歸,就真的非得放棄作家這一行不可。我與生俱來的暴躁脾氣以及藐視別人的習慣,都是來自缺乏溝通能力這一點。這麼說來,我根本無法勝任作家以外的工作。什麼?你說撤銷封筆這件事會不會不太好?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仔細看看這個社會,明明有些作家把封筆宣言當成每年的固定活動,這一點問題都沒有……然而,如果就只是回歸文壇,給人的印象會很淡。這是個新生代作家像雨後春筍一樣不斷冒出來的業界,如果我到現在才平平凡凡地回歸,實在不覺得我有辦法順利回到以前那個比中流略高一點的位置。這就是我眼前的煩惱。我想要一種演出效果,因而不斷構思,想到了幾個方法,但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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