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遠交近攻

行刑結束後,人們屏住呼吸,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依然驚魂未定。

最先斷氣的是虎之助,接著是千丸和阿楓。千丸的十字木下,黑屋甚九郎重吉眼珠上翻,早已氣絕身亡。足輕武士們將十字木放倒後,寺院里出來兩個和尚,為屍體洒水祈禱。因為甲斐軍在場,他們不敢頌經。

武田勝賴來到現場,千丸的屍體已被抬走,黑屋甚九郎還躺在那裡,臉上爬滿秋天的蒼蠅。勝賴緊緊凝視著屍體,面無表情。天下殺戮何時了?想到這裡,哀傷襲上心頭,人生是多麼殘酷呀!十五歲的阿楓年輕得像一朵花,與勝賴的夫人小田原面孔相似。熱血已經凝固的甚九郎,彷彿在暗示勝賴未來的歸宿。

我太柔弱了。勝賴狠狠自責著,傲然看著阿楓、虎之助和甚九郎的屍體被依次抬走。人們帶著無聲的憤怒,三三兩兩離去了。

這個場景好像震撼了山谷里德川的部隊,整個陣營鴉雀無聲。

「少主,回去吧。」跡部大炊助小聲催促著勝賴。勝賴聽到,默默向本陣走去。「有血腥味,點上香。」

夕陽西下,勝賴吩咐大炊助道:「你跟我來。去埋葬屍體的山谷。」

大炊不解,「那會很危險。」

「我知道。不要對人說起,我想看看人心向背。」

「您是說……」

大炊好像明白了勝賴的心思。勝賴想知道是否有人前去偷屍體。他忽然覺得勝賴很可憐,本想勸阻他,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他知道勝賴天性固執,話一旦出口絕不會收回。

杉樹梢上星光閃爍。從山谷刮過來的大風,彷彿大地的鳴聲,響遍四野。

「有石塊,請當心。」

「我知道。無妨。」

二人向和本陣隔著一道山谷的梧桐林走去,那裡並排著四個朝北的小土堆。勝賴停下腳步,打算躲到樹後。已是深夜,此處荒僻,若是有人來偷屍體,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大炊,蒙上臉。如被人發覺是我,好沒意思。」勝賴囑道。

就在他們蒙面時,忽然有個黑影在土墳後閃了一下。

「果然來了,不要驚動他。」勝賴小聲道。他雖然也曾預感到會有人來,但果真有人,他仍覺心中堵悶。「不是武士吧?」

「好像是百姓。」

「手裡拿的是鐵鍬,還是鋤頭?」

「是鐵鍬和花,野菊花。」

「哦。在給中間的墳獻花。那是千丸的吧?」

「正是。右邊是阿楓的。」

那黑影根本不知一舉一動已被別人看在眼裡,他恭恭敬敬將菊花放在墳上,然後跪下去,雙手合十。半晌,他撿起一塊石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用力將鍬柄砸到土裡。

「你說他大概多大年紀?」

「四十上下。」

「他先挖阿楓的墳。難道想憑一人之力搬走屍體?」

「不管他嗎?」

「胡說!那樣一來,處死還有何意義?」

那人又機警地打量了一眼四周,突然揮動起鐵鍬。不久,柔軟的黑土中,露出一塊白色。

那人單手施了一禮,又開始挖。他不再懷有戒心,扒開黑土,從裡面慢慢拖出屍體。「唉。」

「渾蛋!」勝賴忽然大吼道,「你在做什麼?」

「啊!」那人趕緊驚恐地站起。

「你和死者有何關係?」

那人沒有回答,單是緊緊盯著眼前的兩個入。因為恐懼和戒備,他半晌沒有開口,拿著鐵鍬的手劇烈顫抖著。

「我問你是什麼人?」大炊助代替勝賴喝問道。

「你們是什麼人?」黑影突然尖利地反問道,「你們要想取我性命,儘管拿去,少廢話!」

他也許認為大炊助和勝賴不會放過他,恐怖和戒心忽然變成激揚的鬥志。

「我們乃甲府夜巡的武士,你可是德川氏的人?」

「不,我只是普通百姓!」那人雙眼充血,猛擲下鐵鍬,「我和這裡幾位好人沒有任何關係。但如果置之不理,佛祖會懲罰我的,故才夜裡過來。勝賴是個違背佛理的渾蛋。」

勝賴眼神陰沉,獃獃立在夜色中。

「在這種世道,雖然戰爭和殺戮不可避免,但須有仁義之心。無論對敵人多麼憎恨,也不能用那麼殘忍的方法對待毫無罪孽的女人和孩子……不,豈止行刑方式殘忍,他還要派人殺想掩埋這些可憐人屍體的百姓!好了,隨你們。反正是一死,索性告訴你們。我乃日近村的助右衛門。在這次戰役中,我為甲斐軍變賣了田地,但實不忍看到如此悲慘之事,就過來了……好了,你們把我殺了吧。」人一旦下定必死的決心,就能將心中所思抖得千乾淨凈。

「住口!」跡部大炊趕緊制止了右衛門,抬頭望著勝賴。

勝賴緊握的雙拳劇烈顫抖著。「誰要殺你?」

他等那人住了口,才上前一步,大聲吼道,「你說勝賴是個大渾蛋?」

「不錯。」那人肩膀抖動了一下,「他要是明白人,就會稱揚我,或者將死者送到德川軍中。」

「哦。」勝賴沉默了,他突然向那人逼近一步。他怒火中燒,想劈了對方;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決不可殺了此人。他用酷刑處死千丸等人,就是為了威懾領民,但這種殘忍的行為反而激起了領民的反感和抵抗。

「如果明白事理,就該褒獎你?」

「那是自然。這幾個人太悲慘了,便想將這個女子的屍體馱回村去埋葬。這不但有助於減輕甲斐的罪孽,人們也會認為,對此事故作不知的勝賴良心未泯。那樣一來,村民便能安居樂業。你不這樣認為嗎?」

「的確如此……」勝賴在心內說道。他的怒火平息了。此人所言的確有理。他想起了父親所說的話:如果連那些變賣土地追隨甲斐的領民都對武田家的行為產生反感,遠征必將以失敗而告終。「你叫助右衛門?」

「是。日近村的助右衛門。」

「你確有慈悲心腸。」

「你說什麼?」

「你可以將那個女子的屍體帶走,好好安葬。」

「你們不殺我了?」

「如果我們殺了你,勝賴大人會生氣,他也許會讓我們稱讚你,然後放了你。」

「這……這……這是真的?」

「好了,你趕緊走吧,路上小心。念在你一片赤誠,把這個給你。如果途中有人阻攔,就把這個給他看。」說著,勝賴從腰間掏出小小的葯籠,扔到那人腳邊。

這天夜裡,勝賴夢見阿楓在大聲嘲笑他。阿楓說,她勝利了,但她的怨恨並未消失。她嘲笑勝賴:既然你自詡比你父親還要勇猛,那為何不能更強大?為何不能讓領民和敵人更畏懼你?更糟糕的是,阿楓最後說,勝賴很快就會將心愛的小田原夫人逼到與她阿楓同樣的悲慘境地。然後,她從夢中消失了。

這場夢讓勝賴無比疲倦。

近拂曉時,勝賴醒來,坐在床上,半閉著眼,被種種思緒攪得心煩意亂。等到擦乾一身汗水時,天已大亮。

有病的父親也經常說夜裡做夢出汗,想到這裡,勝賴愈發覺得生死近在咫尺,這讓他產生了無限的恐怖。不是戰死沙場,就是病亡。真有人能活過百歲嗎?

天亮了,勝賴的恐怖愈甚,直到起床後,方才恢複正常。倘若因為家康的阻撓而沒能實現父親進京的遺志,他必將貽笑後人。

勝賴正用飯時,大炊過來對他耳語了幾句。他說招募的人夫與昨日的態度截然不同。「您的行動果然有效。」

「是嗎?」

「另外,關於昨晚的事,」他壓低了聲音,「那男子帶了人過來。」

勝賴重重點了點頭,「來人,收拾下去。我們過去。」

太陽已經升高,但晨霧還未散盡。重重的柵欄里沒有一株草木,赤紅的土地大煞風景。不大工夫,一名男子在大炊的引領下過來了。一眼就可看出那人是外來者。他身上的衣服和甲斐軍士的醬紫著裝略有不同。

「是昨天那人將他送來的嗎?」

「是。那人被您心胸所感,特意利用您給他的信物將這人帶到此處。」

勝賴一邊點頭,一邊打量來者。「你們都退下。」他對眾人道。

人們紛紛退下,只剩大炊一個。

「怎麼證明你從岡崎城來?」

那人慢慢抬起了頭,是岡崎大賀彌四郎的同謀小谷甚左衛門那張黝黑蒼老的臉。甚左衛門驚恐地翻著白眼,扯出貼身內衣撕開,從中取出一個紙團,恭敬地垂下頭。「小人小谷甚左衛門。這是大賀彌四郎大人的密函。」

勝賴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待大炊接過密函遞過來,他也不打開,而是厲聲問道:「既是大賀彌四郎的密使,該知道減敬到底怎樣了吧?」

「我們也正想詢問大人。」

「你們來問我?」勝賴終於攤開紙團,「這麼說,減敬已經離開岡崎向甲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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