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覆巢完卵

淺井備前守長政看到為阿市和孩子們照明的火把融入京極苑的篝火中後,集合起殘部。按照約定,他要將本城交給敵人,然後率部下山,去虎御前山信長本陣。

「請作準備……」不破河內守用他沉著冷靜的語氣,不動聲色地催促著。

長政嘴角微微抽動,答道:「事已至此,我們出發。」

「我明白您的心情。」

長政又撇了撇嘴,笑著點點頭。他身邊只剩下百餘人,其他人都去了何處?雖也有人戰死,但更多的都已或降或逃。

在河內的建議下,長政與其部下仍然手握武器。織田方已命令各將士,不得與淺井軍發生衝突。

夜已近三更,隊伍後跟著十六七個肩扛行李的侍女。出了城門,抵達第一座箭樓後,長政不禁回過頭去,望著淺井氏三代居住的小谷城本城。四周燈火通明,但聳立在夜空中的黑色屋檐,彷彿想向長政傾述什麼。他猛地轉過頭,向下走去。

長政本想對靜靜跟在後邊的不破河內守說點激烈之言,但看來無此必要了,面對現實,一切都蒼白無力。父親居然投降了信長,事情之荒唐實令他無法啟齒……當然,長政並不相信河內守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父親都絕不會跪倒在信長面前乞命——他再清楚不過。裝作相信,是因為他從河內的話中已明了:父親已經自殺了!父親既然已死,武骨錚錚的長政是不允許自己帶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和毫無鬥志的士兵們一起赴死的。

最令長政震驚的是長女茶茶姬的話。「您……還沒有戰死嗎?」

當他從女兒口裡聽到這話時,眼前頓時一片漆黑。身為父親,還有更令人心痛之事嗎?他怎能以展現淺井家的骨氣為由,徒然犧牲那些毫不知情者的性命呢?

在明白此事的瞬間,長政似突然擺脫了長久的束縛,恢複了自己的意志。要拯救妻子和孩子們的性命!要讓這些家臣下人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個也好……沒有一個人猜透長政的心思。不破河內守也許正在為成功欺騙長政而暗自高興,漫不經心地走著。不如趁機殺了這個傢伙!每當火把照亮河內的臉,長政就湧上這種想法。

一行人來到了阿市和孩子們剛剛通過的京極苑。羽柴秀吉出來迎接。他毫無戰勝者的傲慢,仍將長政尊為信長的妹婿,開口道:「備州公,夫人和小姐已經平安抵達虎御前山。」

長政不禁熱淚盈眶。他十分清楚父親的心思,也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時勢變了,他痛切地感到,那種為忠義而活的武家信仰,正逐漸被信長和秀吉更為張揚的武士方式取代。

而且,令人扼腕的殘酷屠戮和出入意料的人情,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無情地燒毀比睿山並盡屠僧侶的信長震驚海內,被稱為十惡不赦的魔鬼,但此次進攻小谷城,「惡魔」卻截然不同。

長政看了一眼秀吉,「家父怎樣了?」他本想極盡諷刺謾罵之能事,羞辱對方,但秀吉沒給他機會。「虎之助,將備州公送到山王苑,保證路上安全。」秀吉說完,恭恭敬敬向長政施了一禮。

長政還了一禮,走出秀吉把守的京極苑,心中十分惱怒。但這惱怒究竟來自何處,他並不清楚。既不是因為信長,也不是因為父親。當然,更不是惱他自己。當通過山王苑,接近赤尾苑時,長政終於朝不破河內守爆發了滿腔怒火。

赤尾苑裡尚有淺井家的士兵,守將赤尾美作秉久政遺志,作好了誓死保衛的準備。篝火將樹林映得通紅。長政回頭看著異常平靜的不破河內守。「你是否以為完美地欺騙了我?」

不破河內守望著長政,緩緩笑了:「您的話好令人意外。備州公豈是那種隨便被欺騙的人。」

「意外?」

「若不說令尊投降了我軍,則無法挽救夫人和小姐們。」

長政睜大眼,握緊手中的薙刀。不破河內守明知長政不會相信父親久政投降,卻故意撒謊。其實,他早已看透長政內心的秘密。河內守愈冷靜,長政愈憤怒。

「你明知家父已在山王苑切腹自殺?」

「不錯。」河內的表情依然平靜如水。

長政頓時火冒三丈:「那麼,是信長派你來欺騙我的?」

河內緩緩搖搖頭,「主公只是說……讓我們想法挽救你們父子的性命。」

長政用力將薙刀插在地上,「到底是誰幹的?」

「是鄙人和羽柴大人。」

「欺騙我是要受到懲罰的,你可有心理準備?」

「您隨時可以取我性命。」

長政猛一跺腳,「若我不去虎御前山,那又怎樣?」

河內終於拉下臉來,「鄙人原本就不認為,備州公會去虎御前山。」

「你明知我不會去,還將我們領到此處?」

「備州公,」河內柔聲道,「鄙人只不過想讓小姐們將來回想起您,認為她們擁有一位鐵骨錚錚的父親;如此一來,織田大人也可自豪地將她們撫養成人。」

長政低低嘆息一聲,他再次深刻感受到信長與其心腹的親密關係,不禁羨慕不已。他們摸透了長政的心思,知道長政對於這場戰爭的預料。河內其實已知長政打算前來與赤尾苑的美作守匯合,一起壯烈戰死。

「哦……你都知道了?」

「士兵們有些懷疑了。我們且先走走。」

一行人又開始前進。長政緊緊盯著虛空,來到十字路口時,他默默朝左側的赤尾苑走去,朝右則會直抵虎御前山的信長本陣。

不破河內守沒有阻止長政。無論信長、秀吉,還是河內,都深知長政的性格,久政既已自殺,長政絕不會獨活。但阿市和孩子們已得救,就足夠了。

赤尾苑裡的士兵對長政的突然到來既感驚訝,又欣軎異常。「城主!老城主昨日已切腹自殺了!」

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士兵們都站起,四周一時熱鬧起來。長政一邊對每一個士兵點頭致意,一邊慢慢向里走去。河內、孩子們、父親,還有秀吉等人的面孔,不時浮現在他眼前。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將赤尾苑當作最後的戰場。

信長確有能耐,不能輸給他!長政不是要風光地死去,而是要展示一個武士的骨氣和精神。

次晨卯時,長政下達了最後的反攻命令。他揮舞著薙刀,接連三次衝進織田陣中。

織田軍如潮水般輪番衝擊赤尾苑,每一次都令淺井軍損失慘重,有戰死的,有受傷的,有被俘的,有企圖逃跑的,有投降的……淺井長政在一片混亂中撤回了卧房。「師父在嗎?讓師父來這裡。」

儘管戰爭如此激烈,今日天氣卻的確不錯,晴空萬里,十分明澈。胡枝子在微風中颯颯作響,竟有一隻蝴蝶翩然飛來。木村太郎次郎領著長政的師父雄山大師匆匆跑進來。雄山一把大刀染得血紅,左大腿上裹一塊白布。

「師父,戰事已到如此地步了嗎?」長政旋又微笑道:「我已經衝殺過三次,敵人以為我要切腹自殺了,連喊殺聲似都已停止。」

「正是。」木村太郎次郎答道,「請您平靜去吧,在下願助您升天。」

長政漫不經心點了點頭,雄山大師不動聲色在他身邊坐下,「您還有什麼話要捎給夫人和小姐?」

「沒有。」

「那麼,您還有何言?」

長政昂首望著長空,「無話可說。」

「您希望葬在何處?」

「哈哈,」長政緩緩抽出刀,「二十九年的人生,真如夢幻一般……」他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語著,沉下臉聽著外邊的喧嘩之聲。織田軍太清楚長政的心思了,已然停止進攻。「沒有敵人,也沒有怨恨;無悲,亦無喜……就將我的屍骨沉入琵琶湖底吧。」

雄山大師點了點頭:「就在您喜歡的竹生島附近,如何?」

「那就有勞了。」

「號德勝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好氣派。哈哈哈……太郎次郎,動手吧。」太郎次郎緊握沾滿鮮血的刀柄,低聲啜泣。沒有敵人,沒有怨恨、悲哀和喜悅,二十九歲的長政之死,與滿懷怨恨而死的久政相比,顯得更為悲愴。

就在長政的刀刺進腹中時,木村太郎次郎也揮起了手中的刀。雄山大師睜大眼,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並未為之雙手合十。胡枝子又颯颯作響了,迷路的蝴蝶從樹蔭飛到走廊中,又飛入湛藍的天空。

虎御前山信長本陣帳中,信長屏退了貼身侍衛。懷抱達姬的阿市默默坐在他面前,茶茶姬和高姬也在她身邊。茶茶姬做出姐姐的樣子,不時給高姬遞點心,還在帳前采來秋草編成花環,送給妹妹。信長和阿市都沉默無語,靜靜看著眼前這純真的一幕。九月初一正午,小谷山完全落入織田軍之手。代替廝殺聲的,是彷彿沉睡般的寂靜。

「報!淺井石見守親政、赤尾美作守清綱押到。」近衛在走廊外大聲道。這些人在長政於赤尾苑自殺後被俘。

信長只點了點頭,依然盯住妹妹阿市。阿市全身心都充滿悲哀,安靜而溫和地看著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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