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少主除奸

信康的身影消失了,減敬依然跪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腦海里反覆出現信康和勝賴的身影。在減敬心中,勝賴是個值得依賴的主子,信康則是個可怕的敵人。從年齡上看,信康不過是個孩子。他曾問自己,為什麼那樣怕信康,卻發現理由十分模糊。信康那犀利的眼神,讓人想到展翅飛翔的鷹。

它在空中傲然盤旋,一旦地面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會降落下來,不由分說地將獵物撕碎。好不容易等到了勝賴的親筆信,他覺得應該立刻離開岡崎城,固然有遺憾,但若繼續留在城中,就有可能被鷹的利爪撕碎。再也不能輕舉妄動了,必須裝出害怕信康的樣子,讓城內的人以為他只是個膽小的郎中。

「減敬先生,你怎麼了?」阿琴終於發現了蜷縮在房間里的減敬。

「這……我壞了少主的心情……」

減敬故意心驚膽戰地想要站起來,卻又縮下了,「阿琴,請……請向夫人求情,求她替我向少主道歉。拜託了。」

「你怎麼了,減敬先生?」

「我的腰扭了,只能爬著過去。少主……少主大概還在生氣,我很害怕……」

阿琴看了看周圍,悄悄扶起了他。減敬指著夫人的卧房,又顫抖起來。

阿琴依言將他扶到築山夫人房中,減敬立刻示意築山夫人屏退其他人。其實無須減敬示意,他一走進卧房,下人立刻習慣性地離開了。

半刻之後,減敬從房中走了出來,臉色蒼白地離開了御殿。該做的都已做了。信康既已視減敬為敵人,為了信康能與勝賴聯手,減敬對築山夫人說,離開岡崎恐是唯一一途。令減敬吃驚的是,他說完後,築山夫人居然非常順從——她的心已經飛到了甲斐。

菖蒲被信康的真意感動,將一切都坦白了。同樣,減敬若如實訴說自己的一片苦境,想必勝賴也不會阻止他回去。但他還是裝作戰戰兢兢的樣子,彷彿荒原上的野草般搖搖晃晃向城門走去。

在岡崎做探子,每一天都處於生死線上。減敬感到全身如同虛脫,但現在不容如此。他走出築山御殿的大門,暗暗提了一口氣。日色偏西,涼風習習。還有一刻就要入夜。減敬一邊想像著今夜的星星該有多麼美麗,一邊告誡自己,天黑之前這一刻萬不可疏忽大意。

出了大門,減敬立刻轉身向本城走去。倘若信康的人想要殺他,也絕不會在本城,而應該在護城河邊,或者住處的入口等處。因此,減敬認為走之前還應再見一次大賀彌四郎。彌四郎的住處現在城內,減敬覺得一生最危險的時刻,應該在彌四郎家裡度過,那裡是最安全的。「這彌四郎,白撿了堆好果子。」

誰都不可能識到此話中的意味。減敬大步走進大賀彌四郎的宅門。

彌四郎剛剛往吉田城搬運完糧草,回到家中。「減敬?來得正好。進來進來。許久未見,別來無恙吧?」

「您最近公務繁忙,不敢前來打擾。」

「哦?我們今日暢談無妨。我公事已畢,正好要歇息歇息。你今日就在敝處用飯,我吩咐下人去做。」彌四郎說完,屏退了下人。

「家康終於要開始走向自我毀滅的戰爭了。」彌四郎壓低聲音,笑道。

「大賀大人。」減敬眼神凌厲,「我想於今夜離開岡崎。」

「噢,為何?」

「我被信康識破了。」

「哪一事?你的風流韻事,還是……」彌四郎表情扭曲地笑了,「你太沉迷於與夫人的情事。」

減敬故意輕輕咂了咂舌:「關鍵時刻到了。密函已送到夫人處。」

「已送到了?」

「主公完全接受了夫人的條件。您也將成為一城之主。在此之前,切不要有任何差錯。」

減敬逼近了一步,彌四郎如釋重負般拍了拍胸脯。

「我眼前彷彿再現了一個家族衰敗的古老故事。」大賀彌四郎一邊輕輕搖著扇子,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夫妻不和,導致後庭之亂……這是德川家破滅的徵兆。你說呢,減敬?」

「您的結論為時尚早,大賀大人。」

「不,在命運面前,人無能為力……我終於明白了。坦率說,主公來岡崎城監督城池修繕時,我大大吃了一驚。我擔心我們的事……也許主公意識到了命運正佑護我們。」

減敬對此不置可否,他平靜地坐著。

「吉田、濱松二城,本就不是主公的。我以為他回到岡崎是要鞏固自己的霸業,若是那樣,我們可就完了。但他修完城池,突然決定遠征駿府,如果不是他被天魔迷惑,又能作何解釋?」

「是。」

「駿府本來就不成問題。主公也說要立刻從駿府撤回,他還說之後進攻山家三方眾的戰鬥將直接決定德川家的命運。減敬,你回甲斐後,立刻向勝賴公稟報此事。這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只有這一份禮物?」

「還有,你且聽我說。」彌四郎白皙的臉頰輕輕扭了扭,那是他自信十足的表現,「在進攻山家三方眾時,他會率先進攻長筱城,必須讓他在那裡陷入長期的拉鋸戰。這樣必然帶來糧草上的不足,到那時,他就會向我要糧草,我則會告知勝賴公。」

「哦。」

減敬使勁點點頭,用眼神表示心領神會。世間之事真是無奇不有,他不得不佩服彌四郎的心機。

「勝賴公一直在等待那一刻,然後就可親自發兵岡崎。我不是說他要攻打岡崎城,但我覺得他可能中途需要你引路。」

「言之有理。」

「到夜間,他來到城門前,就說是主公從長筱返回了……你屆時大聲呼喊,讓城內的人聽見。勝賴公就可大搖大擺進得岡崎城,不損一兵一卒。」

減敬將視線轉向燈火通明的庭院。暮色濃重,馬廄上空可以看到星星的光彩。現在出城還為時尚早,減敬又向前挪了挪。「您認為信康會聽我們的嗎?他那種個性,即使我們進了城,他也要和我們決一死戰。」

「還有一件禮物。」

「噢,洗耳恭聽。」

「我會向主公建議,一定要讓少主初征。他年紀輕輕,必然一口應允……他不在城內,一切不就結了?」彌四郎說完,眯起了眼睛。

彌四郎的妻女和下人們端來飯食時,減敬又裝作郎中的樣子,給彌四郎按摩頸部。

該做的都已做了,減敬已經明白了家康今後的動向,彌四郎的計策簡直讓他拍案叫絕。而對家康而言,岡崎既是根本之地,又是糧草的來源。讓信康出征,武田家就可以不動一刀一槍得到岡崎城,還可以順便將信康扣作人質。那樣一來,桀驁不馴的家康,也只能在武田面前俯首稱臣。

「好熱的天,來,再喝一杯。」彌四郎道。

仍像彌四郎做足輕武士時一樣,他的妻女親自給減敬斟酒。

「不敢當。夫人斟酒簡直是對我的懲罰。」減敬擺手拒絕了。但他卻吃了四碗米飯。他隱隱感到彌四郎家裡並不安穩。還是迅速離開為上策,他不由想起了夜色下漫長的山路。他要儘可能不被人當作甲斐的探子,而認作一個小心翼翼的郎中。惹怒了信康,便如露如氣……某一天,當他突然重回岡崎時,人們會發現他已是一員威風凜凜的武將。

「感謝您的好意,我待得太久了。就此告辭。」減敬恭敬地說道。

一直在享受著美酒的彌四郎忽然抬眼道:「那麼,我們屆時再見。」他站起來,特意從抽屜中取出些盤纏交給了減敬。

室內的燭光照亮了夜色,不知從哪裡傳來了蛙聲。彌四郎妻女送減敬離開了。出了彌四郎的宅子,減敬故意裝出醉醺醺的樣子,搖搖晃晃前往城門。

「我是郎中減敬,剛從大賀大人府里出來,請打開城門。」

他出了城門,朝著和自家相反的方向,疾風般飛跑起來。跑了幾里路程,確認身後沒有追兵,他終於放下心來時,忽然傳來了吆喝:「站住!」松樹後面的陰影中突然閃出一個男人。

「這……您有什麼事?」

「你是郎中減敬吧?」

「是……是。」

「甲斐的姦細,野中五郎重政奉少主之命,前來取你性命。」

減敬嚇出了一身冷汗,隨後拔腿如燕子般向原路跑去。

「站住,你這個懦夫。」重政立刻追了上去。

野中五郎重政並不知減敬是熟知岡崎所有秘密的姦細。他更不可能想到,家康欣賞的大賀彌四郎竟是減敬的同謀。

「站住!減敬,哪裡跑?」重政越追越近,減敬大聲喊叫:「請放過我……拜託了!拜託……救命呀!」減敬故意揮舞著雙手,像個瘋子似的大喊大叫,「救命啊……野中殺人啦。」

既然已被信康識破,即使被殺了,也要在路人心中留下一點疑惑。

「渾蛋,哼!」看到減敬如此胡鬧,重政幾乎要放棄了。殺了這個郎中,又有什麼用?這廝大概再也不敢在岡崎城出現了,只要告訴信康已經殺了他,不就可以了?正想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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