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女人戰伐

菖蒲坐在自己房間,茫然地聽著迴響在綠葉間的木槌聲。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岡崎城,夜以繼日地進行城池的修繕。在亂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沒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錘鑿敲打的聲音讓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後傳來說話聲。

「哦。」她回過頭去,只見德姬帶過來的小侍從站在廊下,雙手捧著一個托盤,盛著用竹葉包的十二三個粽子。「這是夫人賞賜的東西。」

「啊,多謝了。」夫人賞賜給側室的東西,這是小侍從精心考慮後的用詞。

「沒有看見您的侍女呀。您趕快吃吧。我來給您沏茶。」

聽到小侍從這麼說,菖蒲並沒有拒絕。她只有十五歲,侍女已經將近二十,年齡上的差異讓她感到壓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從一邊慢慢地倒著茶,一邊說,「聽說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戰死了……」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菖蒲。

菖蒲茫然地點了點頭。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雖然還沒能確定,但養父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說不定……菖蒲曾經想過最壞的結果。

「傳言說,」小侍從一邊勸菖蒲吃粽子,一邊繼續說道,「四月十二,信玄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於信濃的駒場附近……他一直是疾病纏身嗎?」

「也許是吧。」菖蒲的臉上明顯露幽不安。

「我也那樣想。所以,大人立刻離開濱松,回到岡崎來修繕城池。您難道沒有從少主那裡聽說過減敬的事情嗎?」

「沒有。」菖蒲使勁搖了搖頭。她的確沒有聽說過減敬的事,但從減敬慌慌張張的神態和舉動中,能夠猜出一定發生了什麼。「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親在外庭商議事情。」

「您一個人孤零零的。」小侍從親切地笑著,「夫人已經懷孕,行動不便,所以讓奴婢向您問好。」

「是……我一定盡心服侍。」

「您喜歡少主嗎?」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內之事。」

「同樣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願,有的人卻心懷不滿。小侍從最近對此多有感觸,大概是太辛苦的緣故。」小侍從說完,眼神忽然變得柔和,嘆了口氣。

這小侍從就是織田家選拔到德姬身邊的侍女。她總是想方設法謀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盡量使他們不相互對立。但這種和睦在最近卻遭到了衝擊。她甚至開始憎恨信康和築山夫人,並為此悲傷不已。為何會這樣呢?大概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愛意,終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表現了出來。或者說,小侍從悄悄地愛上了信康。看到德姬被抱在信康懷裡那種陶醉的樣子,小侍從的心也彷彿融化了。

但是對於菖蒲就完全不一樣了。看到信康抱著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們二人。但憎恨不能解決問題。而信康彷彿感受到了小侍從身上的憎恨,開始疏遠德姬。看到德姬日漸憔悴,小侍從再也無法忍耐了。

「小侍從有事拜託您。」小侍從對菖蒲道。

「什麼事……那麼鄭重……」

「夫人身懷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經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親……放心的感覺對胎兒最好。」

「是。」

「如不嫌棄,請讓我見一見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著小侍從,點了點頭。她大概是想請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裡去吧。既如此,就為她引見吧。

「夫人經常目光獃滯地望著天空。每當那時,作為服侍她的侍女,我真……想哭。」

菖蒲又點了點頭。看到要強的小侍從眼睛裡閃現出淚光,她也終於落下淚來。這時,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隔扇被猛地拉開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從在房裡,信康驚訝地站住了。他打量著二人的臉,然後將視線對準了茶碗和粽子。

「打擾了。既然少主來了,奴婢告辭。」小侍從轉過頭,站了起來。她哭了,菖蒲也淚流滿面。信康覺得有些怪異。「菖蒲,你怎麼了?小侍從來幹什麼?」

菖蒲猛地抬起頭。她神情微妙,既帶著撒嬌,又有些悲傷。看到她柔情萬種的樣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從離去的方向。「怎麼不說話?她來幹什麼?」

「是夫人……讓她來送粽子。」信康盤腿坐下,伸手摟住菖蒲,另一隻手拿起盤裡的粽子,高高舉起。

「這粽子並無特別之處,你為什麼流淚呢?說來聽聽。」

「少主,請您抽空也到德姬那裡走走。」

「是小侍從這麼說的嗎?」

「是……是。這也是菖蒲的請求。」

信康猛地將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駭人的光芒。

年輕氣盛的兩個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溝通,無人知曉。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在互相誤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討厭別人指手畫腳。」

「……」

「我今天和父親爭吵,是關於米倉和錢倉的事。父親說錢幣要縱著擺放。他看到我橫放,沒批評大賀彌四郎,卻先責罵我。米倉的事也是一樣。我本來命令大賀彌四郎按照能夠隨時看到大米數量的方式擺放……沒想到父親居然問我米倉里有多少石糧食。我一氣之下說不知,就徑自回來了。我連父親都敢頂撞,你卻來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道。

菖蒲更加悲傷了:「妾身……怎麼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僕人。」

「那麼,是小侍從讓你這麼說的嗎?誰會聽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來準備去看德姬,現在決定不去了。」

「要是那樣……菖蒲更是為難。」

「不必擔心。有我在你身邊……那個多管閑事的渾蛋,肯定還說了些別的事。我已經從大賀彌四郎和你父親那裡聽說過一些事,你把聽到的原原本本告訴我。」

「是。」

菖蒲這時已經聽不清信康的話了,被信康緊緊抱在懷裡,一種甜蜜的感覺襲遍了全身,她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這……小侍從問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經戰死。」

信康吃驚地望著菖蒲,輕輕地吻著她熾熱的臉頰,激動地自言自語道:「哼!彌四郎說得沒錯,小侍從這個渾蛋!」

「彌四郎說什麼?」

菖蒲輕輕地閉著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視線盯著她,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嫵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著她的臉。「據說小侍從是個無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從?」

「對。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圖在你和夫人之間製造隔閡。」

「不……不,菖蒲決不離開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麼會被小侍從這種渾蛋騙到呢。她竟然說我母親和你父親勾結武田氏,大賀彌四郎也參與其中,並特意派你來離間我和夫人。如果她不是夫人從尾張帶過來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殺了。」

菖蒲沒有回答,而是更加驚恐地偎依在信康懷裡。信康話音剛落,忽然傳來喊聲:「少主!少主在哪裡?」是平岩親吉。

信康無可奈何地放開菖蒲,大步來到走廊下,大聲問道:「發生什麼事?」

親吉身著戰服,從院中匆匆跑了過來。他滿額是汗,怒氣沖沖:「少主,究竟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信康問道,「我不是個孩子,不會在自己的城池裡走丟。你不要大聲嚷嚷。」

「少主,您為什麼惹主公生氣呢?您頂撞父親,我還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輕易動怒是父親的本性,而討厭別人訓斥,是信康的個性。你不要管!」

「您這話好無理。今天修繕城池是為了什麼?因怕少主守衛的城池發生意外難以支撐,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來修繕岡崎,到現在還沒有歇息。少主難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賬話!我的城池也就是父親的城池,怎能說只為我修繕?你為何如此糊塗?」

親吉不理會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過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廝混,他會更生氣。快——」

「哼,古怪脾氣!那就讓他到——」

正說著,忽從走廊旁邊松樹下傳來了說話聲:「不必過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過來,雙眼隱隱生光。那是家臣們從未見過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尋覓,複雜地交織在一起。「三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父親?」

「我不生氣。你到這邊來。」信康緊繃著臉,站到父親面前。家康的嘴裡咯吱咯吱作響,不知是咬牙切齒的聲音,還是無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臉頰上的肌肉:「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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