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死地生後勇

家康已經不記得城門是如何打開的。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已如喪家之犬一般置身於城內了。

「大人,已經進城了。請您下馬。」家康定睛看去,只見大久保忠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他順從地下了馬背。城內靜悄悄的,樹梢上掛滿雪花。

「您怎麼不走?」又是忠世嚴厲的斥責聲。但家康已經完全虛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在這次決戰中賭上了一切,但輸個精光。

「大人!」忠世用手拍了拍家康的肩膀,忽然大聲狂笑,「大人,您真是個傻瓜。」

「什麼?」

「您看,馬鞍上竟然有您的大便。啊,真臭!」

家康終於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搖搖晃晃地扶著馬鞍摸了摸,吼道:「渾蛋!那是醬湯。」說著,他「啪」的打了忠世一巴掌,似又恢複了朝氣和活力,「植村正勝和天野康景去守大門。元忠!」

「在。」

「你去玄關。」

家康命令飛奔跑過來的鳥居元忠,「打開城門。將所有的柴火都堆積起來點燃,認真查看每一個撤下來的人,不要讓敵人混進城來。」

斬釘截鐵地命令完後,家康忽然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忠世趕緊跑過去,替他脫去鞋子。

「渾蛋,竟然說是大便。」家康大罵著起身,徑直向大廳走去,「端熱水來。」他對著磨磨蹭蹭的下人吼道。飯食端上。第一碗飯很快吃光,第二碗緊又來了。

「篝火燒起來了嗎?」家康對著仍有些怔怔的忠世問道。

「這一戰敗得真慘。」忠世忽然流下淚來。家康終於恢複了生氣,他不是昏庸的主公。忠世慶幸關於糞便的戲言起了激將的作用。

「再端一碗來。」家康接連吃了三碗飯,「聽著,我要歇息。你們不用生火。」說完,他立刻躺下了。

乘勝追擊的武田軍好像已將岡崎人逼到城下。吆喝聲和箭矢聲夾雜著風雪,越來越緊。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中,還有家康的鼾聲。他極度疲憊,鼾聲如雷。

大久保七郎右衛門忠世默默地聽著家康如雷的鼾聲,半晌沒有動靜。主公雖大敗而歸,竟能酣睡如斯!忠世有些感動,這來自殘酷的戰爭帶來的震撼。主公已經用盡全力,如今安然入睡了。待他醒來,會說些什麼呢?是說立刻撤退到吉田城,在那裡等待織田的援軍;還是不惜生命,據城死守?忠世忽然感到心裡一陣震動。面對敵人的進攻,吃完三碗飯後安然沉睡的家康,根本不可能想人非非。他會說,將生死置之度外,全心全意投入戰鬥。

這時,天野三郎兵衛和石川伯耆全身掛滿箭,奔了過來。

「主公睡著了?」三郎兵衛道。石川伯耆則獃獃地歪著頭。

「在打鼾?」

「是在打鼾。那麼,點起篝火了嗎?」

「火照得如白晝一般,城門大開。敵人正紛紛涌到城下。必須立刻叫醒主公,讓他指揮戰鬥。」

「他會指揮我們的。」忠世向前挪了挪,「我們已經失敗,如果從這裡撤退,反會招致敵人的追擊。信玄又不是鬼神。且讓大人睡上一覺,清醒些再指揮戰鬥……」

「大人還有自信嗎?」

「有。我們要在這裡吞掉敵人,證明三河人的能力和氣度。」忠世忽然猛轉過身,面對三郎兵衛,「所以,我要前往犀崖!」

「你還要去犀崖?」

「我要從背後襲擊那些闖到城下的敵人。三郎兵衛,你立刻召集火槍隊。」

三郎兵衛看了看忠世,點點頭:「明白。不知還剩下多少人,我立刻召集他們。」三郎兵衛離去後,大久保忠世繫緊了草鞋帶:「各位,行動吧!」

大廳里增加了幾盞燈燭,家康的鼾聲還在持續。

「我們也戰死在城門前吧。」石川伯耆說著,猛地拔下袖子上的一支箭。這時,箭倉的鼓聲穿透風雪,傳到他們耳中。人們驚訝地面面相覷。顯然是有人奔進城內,迅速爬上了角樓。

戰鼓聲傳來,家康的鼾聲戛然而止。他慢慢地伸了個懶腰,表情嚴肅地傾聽著鼓聲,又看了看周圍:「啊,好了,再去戰鬥……」

敞開的城門前堆滿積雪,在篝火的照耀下格外白。每隔片刻,就有肩扛長槍的武士來回走動。他們倒不是為了禦寒,而是負責守候此處的天野康景為了迷惑敵人,讓人以為有數百人守候於此。

篝火照亮了夜空,全城盡現眼底。酒井忠次的部下一路飛奔回來,爬上角樓,敲響戰鼓,全城似在瞬間恢複了活力。乘勝追擊的甲斐矮子山縣三郎兵衛昌景試圖一舉攻下城池,但到了城門前,忽然打手勢讓部下停住。這時,戰鼓聲越來越響,篝火燒得越來越旺。受傷的濱松士兵三三兩兩走到城門處,但守城的士兵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們,一臉肅然。

「不要妄動。」昌景歪著脖子,撥轉馬頭,向右後方的勝賴陣中奔去。勝賴也停了馬,抖落頭上的雪花,仰望著城池:「是三郎兵衛嗎?城內狀況如何?」

「在下認為,已沒有多少殘兵。」

「那戰鼓究竟是怎麼回事?」

「您也覺得奇怪?」

「當然。」

這時,小山田信茂的戰馬踢雪飛駝過來。他的睫毛也已披上雪花:「似乎還有人守衛著城池。」

勝賴點了點頭:「派人到梅雪處去看看。人馬都已疲倦,不要硬拼。」

「是。」一個騎兵武士應著,向最右翼的穴山梅雪陣中奔去。

此時,趁亂摸出城的大久保忠世率領二十六個火槍手,從穴山側面悄悄潛到犀崖下。士兵都已凍得瑟瑟發抖,普遍感到小腹不適。稍微動作,就可以感覺如水的排泄物灌滿褲襠。

忠世表情嚴峻,「大人,請原諒。」他喃喃地說。他想到意志堅強的家康居然笑稱拉在馬背上的大便為醬湯。

懸崖邊上積雪已齊膝高。忠世停止前進,命令二十六支火槍對準了穴山的後背:「不需要瞄準,只要點火放炮,然後齊聲吶喊即可。」

引火線點著了。火藥味越來越濃,未幾就聽見二十六支火槍發出巨響。

再加上濱松城內的薪火助勢,槍聲響徹天地。

穴山軍的叫喊聲驅散了武士們身上的寒氣。由於受到出乎意料的襲擊,穴山的軍隊一時炸窩,陷入一片混亂。

「再來一陣……」忠世抑制住激動,大聲叫喊。

由於兩番槍擊和城內的戰鼓聲,武田軍判斷受到了內外夾擊。不可思議的是,混亂彷彿具有傳染性,很快從穴山的隊伍傳到山縣的隊伍,再傳到小山田的軍隊,武田軍終於決定撤退。大久保忠世、石川和天野都沒有緊追;但毋庸置疑,他們的行動嚇破了武田人的膽。

家康在大廳聽到武田軍終於撤退的消息時,才感到全身極度疲勞。這決不是一次巧妙的戰鬥,而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慘敗。但經歷了慘敗的自己,竟然活著,而且成功地阻止敵人的追擊。當然,這決非家康一人的功勞。似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支配這一切,他在內心感謝那種力量。

全副武裝的下人從廚房裡端來了栗子和飯糰。但家康並未讓下人將飯食分發下去,而是讓不斷回來的武士們睜著饑渴的眼睛盯著飯糰。

一向堅強的鳥居元忠,失去了弟弟,眼睛裡彷彿燃燒著火焰;失去了眾多部下的本多平八郎忠勝則感到全身陣陣酸痛。鈴木久三郎拿來了家康的長槍:「途中撿到的。」

「送給你了。」家康漫不經心地回答,然後轉身對天野康景道:「忠次呢?」

「酒井還在廚下接受治療。」

「傷得重嗎?」

「拔出了四根箭。正在用酒洗。」

其實,所有人都在這次戰鬥中受了傷。

「這裡聚集的人,彷彿百鬼夜行,真是醜陋。」聽家康如此說,眾人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大久保忠世回來後,食物終於分發下去,每人都有一碗燙熱的酒。眾人默默地飲著,不禁紛紛流下眼淚。在往來於生死間的他們看來,只有家康還是那麼高大,彷彿一座巨峰。他難道不知恐懼嗎?

鳥居元忠不覺舉起酒杯:「仔細想來,這一仗,我們算是贏了。應該祝賀。」他的聲音卻如狗吠。

「我們怎麼會輸?我們不是以八千兵馬擊退了三萬大軍嗎?」忠世回應道。

家康開口了:「不要自欺欺人。我們確實輸了。雖然打敗了,卻未輸掉氣節。」

「是。雖然輸了,卻未輸掉氣節……對!我們失敗了!祝賀大人。」本多平八郎一邊說,一邊踉踉蹌蹌站起身,跳起舞來。本多自比鍾馗,但其他人卻聯想到受傷的猛犬。

篝火一直燃燒到天亮,士兵們圍著火堆逐漸入睡。

天亮以後,雪停了下來,變為小雨。十二月二十三,交戰雙方都稍放鬆了緊張的神經。武田在三方原商議軍情。勝賴、山縣、小山田諸將都主張攻下濱松城,但信玄卻不同意。考慮到進京途中可能會遭遇織田方面的援軍,不能在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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