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登紀子婆婆的葬禮

薔薇人生的玫瑰庭院里埋了屍體。

當地孩子們之間流傳的這則謠傳,聽說從山崎的母親還是孩子的時候,便一直口耳相傳下來了。

「怎麼說呢,應該是因為這裡的玫瑰氣勢太驚人了吧。」

對於山崎的這個說法,我說:「說得也是。」點頭贊成。

朝天空伸展的枝葉,彷彿侵蝕空氣般的綠意。綻放的玫瑰飽含光輝,在庭院中聚光。宛如小小的生命在那裡不安分地蠢動。

正因為它們就像這樣,太過美麗,才會有人散播出莫名其妙的謠言吧。

應該,就只是這樣而已。

美麗的東西底下,隱藏著不美麗的東西。以前田村好像說過這句話,不過他一定只是在說笑的吧。

應該是。

長子婆婆因毒菇事件病倒的第二天,田村和由佳小姐吵翻了。

「差勁!真叫人不敢相信!」

事情發生在晚上的餐廳里。院民都吃過飯,昭i顧服務員正在收拾善後時,兩人發生了爭吵。

「——你說話啊!」

由佳小姐這麼說,拿不知誰喝剩的半杯水朝著田村的臉潑下去。結果田村用手指撥開濕掉的瀏海,小小嘆了一口氣,低頭行了一禮。

「……對不起。」

「說聲對不起就算了嗎!」

「……是不能算了,可是對不起。」

「你這個叛徒!騙子!登徒子!」

「我道歉,對不起。」

對於不僅潑水,還一併奉送臭罵的由佳小姐,田村只是垂頭喪氣地說對不起。

「不要用對不起來敷衍我!」

「啊,嗯,你說得是。對不起。」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田村還是不斷重複說對不起,看他這樣由佳小姐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磅」的一聲往地上用力一跺。跺了這一腳,就這麼跑出了餐廳。

田村則是唉地嘆了一口氣,用上衣袖子擦濕了的臉。

「……」

另一方面,目睹了這個意外場面的我,以及其他照顧服務員們,都停下了手邊的工作,愣愣地站著。

這也難怪。田村和由佳小姐竟然會吵架,實在太令人意外、一時之間無法了解狀況。那兩個人怎麼會吵架?難道他們在一起嗎?話說回來,就算真的在一起好了,他們是那種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吵架的人嗎?尤其是由佳小姐。

我的腦子在剎那間不斷地運轉時,田村忽然朝我們轉過來,像只被竹子槍打中的鴿子般驚愕地看著我們這些觀眾。

當然我們是默默地等著田村開口。這個狀況,還是要由田村來收尾,這是當時餐廳里的民意。

在我們緊迫盯人的視線之下,田村緩緩嘿嘿一笑,聳聳肩。

「哎呀,傷腦筋傷腦筋。」

田村以一點都不像傷腦筋的笑容,搔了搔頭。

「已經多少年沒被女生潑水了,真令人懷念。」

不愧是田村。他顯然對這樣的場面遊刃有餘,

田村與由佳小姐吵架——應該是說,由佳小姐單方面地發脾氣而已——原因出在長子婆婆。話雖如此,當然不是由佳小姐和長子婆婆兩人爭奪田村的三角關係,這種沒來由想到就令人害怕的事。

原因是,田村發覺了長子婆婆的變化,卻沒有告訴由佳小姐,只是這樣而已。

田村說,長子婆婆不久前開始變得非常健忘。好比會出現忘記料理的做法、手法生疏這類變化。

「不過,還只是這種程度的話,我也不怎麼在意。可是,大概四個月前吧。長子婆婆在廚房吃過晚飯,過了兩個小時,又來到廚房,開始準備做飯……」

我一面聽,一面小小地倒抽一口氣。因為我想到,這不就是痴呆老人會做的事嗎?而當時田村的腦海里也閃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是有點著急,心想這樣是不是有點不妙。可是,我先假裝若無其事,對長子婆婆說:『長子婆婆,你這是第二頓晚餐哦。』結果長子婆婆也大吃一驚的樣子,好像是對自己的行動很震驚。所以長子婆婆就對我說,要我把這件事保密。」

簡單地說,是長子婆婆拜託田村,要他隱瞞自己健忘的徵兆。而田村答應了她。

「長子婆婆難得看起來那麼真切。而且被人家那樣懇求,我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所以我就沒說了……」

可是,長子婆婆的健忘卻因為毒菇事件而敗露了。因為由佳小姐在長子婆婆的房間里,幫忙準備住院用的換洗衣物時,發現了一張小抄。那張小抄上詳細記錄了一整天應該做的行動。

「由佳看到那張小抄,一下子就懂了……」

長子婆婆不希望別人發現自己的癥狀,便把自己應該採取的行動一條條寫下來,每天再努力依照上面寫的做。這一點倒是非常符合長子婆婆做事周到的個性。

「由佳以小抄為物證,向長子婆婆確認了一下。結果長子婆婆反而逼問她是不是田村跟她說的。」

如此這般,田村隱瞞長子婆婆健忘徵兆的罪行就敗露了。而接下來田村便遇上了剛才那一番狗血淋頭的場面。

聽完騷動的概要之後,遙婆婆對田村表示同情。

「田村明明沒錯啊。真是池魚之殃啊。」

可是,田村卻苦笑著說哪裡。

「也難怪由佳小姐會生氣。院民的情形應該要完整向照護經理報告的。」

「可是,你說了長子婆婆會罵你呀。」

「也許我是該罵。反正我這個人,已經習慣挨女人的罵了。」

聽到他這番話,登紀子婆婆低低說了一句:「不愧是田村。」

「令人敬佩的好志氣。怪不得被當頭潑了水也不以為意。」

我們正在club登紀子喝著各自的飲料。

登紀子婆婆聽說發生了騷動,半是好奇、半是鼓勵成了落湯雞的田村,招待我們到店裡喝飲料。

登紀子婆婆這一番「不愧是田村」的發言,讓田村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沒有啦,被潑個水不算什麼。」

「嗯,說得也是。田村的話,應該也被人家拿菜刀抵住過吧。」

隨著對話的趨勢,我邊啜著薑汁汽水邊納悶。登紀子婆婆,你在說什麼呀?被潑水跟拿刀動槍,也未免差太多了。田村也帶著笑容,對登紀子婆婆的話搖頭。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菜刀這回事。」

就是說嘛。就算田村再怎麼帥,也不至於……

「哎呀,這就奇怪了。照你的樣子看起來,這種場面少說也經歷過兩、三次啊。」

「沒有沒有,因為我交往的女生都不做菜的。」

咦?重點在這裡嗎?

「不過我曾經一覺醒來,枕頭上插著冰鑽就是了。」

天啊!田村。這豈不是比菜刀更像午間連續劇嗎?

「我也知道,如果長子婆婆是失智症的話,應該要及早就醫、及早展開治療的……可是看到長子婆婆拚命想要隱瞞的樣子,我又覺得滿感動,滿可愛的……就忍不住就跟著她一起隱瞞了……」

約莫在喝掉第三瓶啤酒的時候,田村這樣說。

結果,大概幹了十杯威士忌的登紀子婆婆大搖其頭,說他太傻。

「田村,你腦子有病嗎?竟然覺得長子可愛——」

對登紀子婆婆來說,長子婆婆是不是得了失智症,其重要性遠遠比不上可愛與否這個問題。

因毒菇住院期間,長子婆婆好像是不情不願地,承認自己最近很健忘。而且接受了失智症的檢查。

出院後回到薔薇人生的長子婆婆,很快就進廚房做了米蘭風味的豬排料理,請我、登紀子婆婆、遙婆婆、田村和山崎吃。據說長子婆婆因為被難吃的醫院伙食悶壞了,住院期間早就下定決心,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做一頓好吃的。

吃著期盼已久的美食,長子婆婆將失智症檢查時的情形娓娓道來。

「結果我還是不行了。接受檢查之後,我真的認了。」

長子婆婆說,她是在接受醫師問診的時候確定了這一點。

「醫師問了很多問題,可是有幾題我答不出來。」

長子婆婆將蘸滿了紅酒小牛褐醬、熱騰騰的豬排送進嘴裡,卻悲傷地繼續說:

「一開始的問題是你叫什麼名字啦,出生年月日啦,家人啦,這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我也就這樣答完了。可是……」

說著,長子婆婆的眼睛忽然變得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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