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時,女傭已將牽牛花插在掛著的葫蘆花瓶里。
「今天我該起來了。」
菊治雖然這麼說,可是又鑽進了被窩。
他仰卧著,在枕頭上把脖子扭向一邊,望著掛在壁龕一角上的花。
「有一朵已經綻開了。」
女傭說著退到貼鄰的房間。
「今天還請假吧?」
「啊,再休息一天。不過我要起來的。」
菊治患感冒頭痛,已經四五天沒去公司上班了。
「在哪兒摘的牽牛花?」
「在庭院邊上,它纏著茗荷,開了一朵花。」
大概是自然生長的吧。花是常見的藍色,藤蔓纖細,花和葉都很小。
不過,插在像塗著古色古香的黑紅色漆的葫蘆里,綠葉和蘭花倒垂下來,給人一種清涼的感覺。
女傭是父親在世時就一直干下來的,所以略懂得這種雅趣。
懸掛的花瓶上,可以看見黑紅漆漸薄的花押,陳舊的盒子上也有「宗旦」的字樣。假如這是真品,那麼它就是三百年前的葫蘆了。
菊治不太懂得茶道的插花規矩,就是女傭也不是很有心得。不過,早晨點茶,綴以牽牛花,使人覺得也滿合適。
菊治陷入尋思,將一朝就凋謝的牽牛花插在傳世三百年的葫蘆里……他不覺地凝望了良久。
也許它比在同樣是三百年前的志野陶的水罐里插滿西洋花更相稱吧。
然而,作為插花用的牽牛花能保持多長時間呢?這又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對侍候他用早餐的女傭說:「以為那牽牛花眼看著就會凋謝,其實也不是這樣。」
「是嗎。」
菊治想起來了,自己曾打算在文子送給他作紀念的她母親的遺物志野水罐里,插上一枝牡丹。
菊治把水罐拿回家時,牡丹的季節已經過了。不過那時,說不定什麼地方還會有牡丹花開吧。
「我都忘了家裡還有那隻葫蘆什麼的,多虧你把它找了出來。」
「是。」
「你是不是見過家父在葫蘆里插牽牛花?」
「沒有,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所以我想可能……」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有點沮喪。
菊治在看報的過程中,覺得頭很沉重,就躺在飯廳里。
「睡鋪還沒有收拾吧。」菊治說。
話音剛落,正洗東西的女傭一邊擦著濕手,一邊趕忙走了進來,說:「我這就去拾掇。」
過後,菊治走進卧室一看,壁龕上的牽牛花沒有了。
葫蘆花瓶也沒有掛在壁龕上。
「唔。」
可能是女傭不想讓菊治看到快要凋謝的花吧。
雖然菊治聽到女傭說,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植物」,忍不住笑了出來,但是,話又說回來,父親當年生活的那套規矩還保留在女傭的這些舉止上。
然而,志野水罐卻依然擺在近壁龕的正中央的地方。
如果文子來看到了,心裡無疑會想:太怠慢了。
文子贈送的這隻水罐剛拿回來時,菊治立即插上潔白的玫瑰花和淺色的石竹花。
因為文子在她母親靈前就是這樣做的。那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為母親做頭七的當天,菊治供奉的花。
菊治抱著水罐回家途中,在昨日請人把花送到文子家的同一家花鋪里,買回了同樣的花。
可是後來,哪怕只是摸摸水罐,心也是撲通撲通地跳的,從此菊治就再也沒有插花了。
有時在路上行走,菊治看見中年婦女的背影,忽然被強烈地吸引住,待到意識過來的時候,不禁黯然,自言自語:「簡直是個罪人。」
清醒之後再看,那背影並不像太田夫人。
只是腰圍略鼓起,像夫人而已。
瞬間,菊治感到一種令人顫抖的渴望,同一瞬間,陶醉與可怕的震驚重疊在一起,菊治彷彿從犯罪的瞬間清醒了過來。
「是什麼東西使我成為罪人的呢?」
菊治像要拂去什麼似地說。可是,響應的是,越發使他想見夫人了。
菊治不時感到活生生地撫觸到過世了的人的肌膚。他想:如果不從這種幻覺中擺脫出來,那麼自己就無法得救了。
有時他也這樣想:也許這是道德的苛責,使官能產生病態吧。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進盒子里後,就鑽進了被窩裡。
當他望著庭院的時候,雷鳴打響了。
雷聲雖遠,卻很激烈,而且響聲越來越近了。
閃電開始掠過庭院的樹木。
然而,傍晚的驟雨已經先來臨。雷聲遠去了。
庭院泥土飛濺了起來,雨勢異常兇猛。
菊治起身給文子掛電話。
「太田小姐搬走了……」對方說。
「啊?」
菊治大吃一驚。
「對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已經把房子賣了。
「您知道她搬到什麼地方嗎?」
「哦,請稍等一下。」
對方似乎是女佣人。
她立即又回到電話機旁,好象是在念紙條,把地址告訴了菊治。
據說房東姓「戶崎」,也有電話。
菊治給那家掛電話找文子。
文子用爽朗的聲音說:「讓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嗎?我是三谷。我給你家掛了電話吶。」
「很抱歉。」
文子壓低了嗓門,聲音頗似她母親。
「什麼時候搬的家?」
「啊,是……」
「怎麼沒有告訴我。」
「前些日子已將房子賣了,一直住在友人這裡。」
「啊。」
「要不要把新址告訴您,我猶豫不定。開始沒打算告訴您,後來決定還是不該告訴您。可是近來又後悔沒有告訴您。」
「那當然是羅。」
「喲,您也這麼想嗎?」
菊治說著,頓覺精神清爽,彷彿身心被洗滌過一樣。透過電話,也有這種感覺嗎?
「我一看到你送給我的那個志野水罐,就很想見你。」
「是嗎?家裡還有一件志野陶呢。那是一隻小的筒狀茶碗。
那時,我曾想過是不是連同水罐一起送給您,不過,因為家母曾用它來喝茶,茶碗邊上還透出母親的口紅的印跡,所以……」
「啊?」
「家母是這麼說的。」
「令堂的口紅會沾在陶瓷器上不掉嗎?」
「不是沾上不掉。那件志野陶本來就帶點紅色,家母說,口紅一沾上茶碗邊,揩也揩拭不掉。家母辭世後,我一看那茶碗邊,彷彿有一處瞬間顯得格外的紅。」
文子這句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嗎?
菊治不忍心聽下去,把話題岔開,說:「這邊傍晚的驟雨很大,那邊呢?」
「簡直是傾盆大雨,雷聲嚇得我都縮成一團了。」
「這場雨過後,會涼爽些吧。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如果你願意,請來吧。」
「謝謝。我本打算,要拜訪也要待我找到工作之後再去。
我想出去做事。」
沒等菊治回答,文子接著說:「接到您的電話,我很高興,我這就去拜訪。雖然我覺得不應該再去見您……」
菊治盼著驟雨過去,他讓女傭把鋪蓋收起來。
菊治對自己居然掛電話把文子請來,頗感驚訝。
但是,他更沒有料到,他與太田夫人之間的罪孽陰影,竟由於聽了她女兒的聲音,反而消失得一乾二淨。
難道女兒的聲音,會使人感到她母親彷彿還活著嗎?
菊治刮鬍子時,把帶著肥皂沫的鬍子屑甩在庭院樹木的葉子上,讓雨滴濡濕它。過了晌午,菊治滿以為文子來了,到門口一看,卻原來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氣又熱起來了,久疏問候,今天來看看你。」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得多加珍重呀,氣色也不怎麼好。」
近子蹙額,望著菊治。
菊治以為文子是一身洋裝打扮,可傳來的卻是木屐聲,自己怎麼竟錯以為是文子呢,真滑稽。菊治一邊這樣想,一邊又那樣說:「修牙了吧。
好象年輕多了。」
「趁梅雨天得閑就去……整得太白了些,不過很快就會變得自然了,沒關係。」
近子走進菊治剛才躺著的客廳,望了望壁龕。
「什麼都沒擺設,清爽宜人吧。」菊治說。
「是啊,是梅雨天嘛。不過,哪怕擺點花……」
近子說著迴轉身來問道:「太田家的那件志野陶,怎麼樣了?」
菊治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