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拍之前,我去跟真面先生見一次面。
來到荻窪那個蕭索的偵探社後,我如之前約定的一樣,將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所見所聞,全都鉅細靡遺地告訴真面先生。真面先生只是「思思」地聽我說,認真思索。
「所以,《2》這個片名……」
過一段時間後,真面先生總算開口。
「應該是在說男主角跟女主角這兩個人吧?」
「我想應該是。」
因為就劇本跟分鏡圖來看,除了這點之外,找不到其他能跟「2」扯得上關係的因素。
《2》這部戲裡幾乎沒有其他角色,整部戲只用男女主角撐起來而已。雖然有些穿插在片里的路人角色,但只有男女主角擁有名字。
一部屬於兩人的故事。
只屬於兩個人的愛情故事。
《2》。
「唔……」
真面先生低吟著,將分鏡圖捲起來。
真面先生當然也收到由最原小姐畫的分鏡圖。把內容提交給出資者審核,對一部接受資金援助的電影來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劇本並沒有交給真面先生看過。當然這是最原小姐的判斷。反正分鏡圖上也有寫台詞,光看圖亦能了解電影大概在說什麼,憑圖說搞不好還比光看文字更容易掌握劇情。最原小姐從劇本寫好後到畫好分鏡圖只花兩天時間,不難了解她為什麼會覺得看分鏡圖就夠了。
只是,這份分鏡圖完全可讀。
我回想起那兩天發生的事。剛讀到《2》的劇本那兩天——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被《2》所掌控,被迫讀著的那兩天。
紫依代小姐寫的《2》不像一般劇本那樣可讀。那份不可讀的劇本奪走我的心神,讓我無可抗拒地像個奴隸一樣讀呀讀、讀呀讀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是完全沒辦法解釋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
最原小姐畫完分鏡圖後,便把那份劇本的檔案跟紙稿全部銷毀,她說是因為「危險」。因此那份異常的劇本如今已經不存在這世界上,真面先生讀不到它。
我一直到前一刻為止,還在拚命跟真面先生解釋我讀到那份劇本時的感受。我絞盡腦汁想告訴他自己經歷的事,結果只是沒頭沒腦地扯一堆抽象的句子,試圖解釋一件連我自己也不懂的事。我真是最糟糕的華生。
「沒關係。」
真面先生看著我頹喪的臉,安慰我說。
「光聽到你身上發生的事,我大概可以了解那份劇本很詭異。」
「那真的……很怪,那時候……」我突然又語塞,真痛恨我是個沒用的助手。
「能把人連續迷住兩天的劇本……跟麻藥差不多嘛。」
真面先生放下分鏡圖說道。沒錯,他說得真好!這個比喻太好了,完全就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那個體驗。當然我沒用過毒品,只是我想使用毒品大概是那種感覺吧。
「如果劇本還留著的話,我就可以拿來給你看看……」
「嗯,不過,」真面先生喝了口咖啡說:「其實我不是很在乎你體驗到的那次現象。」
「咦?」我驚訝地回應。
「不好意思,可是我覺得你體驗到的那種奇異現象,跟我要尋找的答案似乎不在同一個方向上。」
「什麼意思?」
「嗯……我想想。」真面先生稍微思考一下後說:「你連續沉迷在那部劇本里兩天,那時候你的心思發生什麼事,這點我們不清楚。可是以結果來說,就好像是連續被附身兩天一樣。也就是說,你好像是吸了毒一樣。」
「是的。」
「那就直接吸毒嘛。」
「……咦?」
「如果要追求中毒般的感受,直接吸毒是最快的辦法。」
真面先生毫不扭捏地說。唔,話是這麼說沒錯……
「我想說的是,既然能很迅速找到其他的替代辦法,我們就必須思考為什麼最原小姐會捨棄它不用。以邏輯來釐清整個狀況時,這是難以忽略的疑點。即使劇本里隱藏麻藥般的功能,但至少在我手上這份分鏡圖裡,那部分已經不見了。也就是說,在《2》這部戲裡,那是不必要的元素。」
真面先生以邏輯跟我說明,我覺得他的分析很清晰。體驗過那種超常現象的我,絕不可能像他這麼條理清楚地思考,這也許就是助手跟偵探互補的好處吧。
「從最原小姐決定拍片、從事創作這一點來看。」真面先生出神地盯著某處繼續說:「她一定有非創作不可的理由。這是我的觀點。」
「非創作不可的理由……」
我跟著復誦一次。
非創作不可的理由。
必須創作的原因。
「對了……不久前最原小姐也說過一樣的話。」
「哦?」
「她說:『創作是為何存在?』」
我將最原小姐那天講的話重複一次。
「『我們為何創作?』」
真面先生聽完好像很愉快,微微笑了。
「這問題感覺好像是對神的提問。」
七月中。
分鏡圖完成後,瘋狂地準備了半個月,《2》這部戲終於開拍。
2
空氣熱得讓人覺得像是罹患了熱病。
不是八月的錯。這一點,生而為人二十二載、經歷過二十二個盛夏的我可以保證。
比今年夏天的燥熱更炎熱無數倍的熱空氣,此刻包圍住我,毫不留情地侵入肺部,啃噬著一個演員最重要的五臟六腑。
毫無疑問,那是拍片現場醞釀出來的氣氛。
《2》的拍片現場對於藝大電影系出身、也還算是專業人士的我來說,仍是超乎想像、驚天動地的大陣仗。
所有一切早從開拍之前就開始。一開始,最原小姐先把拍片需要的所有東西列成清單,跟真面先生要錢。她的要求完全沒得商量:超過百人的拍攝人員、最新的攝影器材、十幾輛車、根本不可能外借拍片的場所之拍攝許可、專用攝影棚,以及搞定這所有一切後還有剩的追加預算。她要求真面先生提供這一切物資。
沒錯,她完全是「要求」,很清楚直接。她不說「如果可以準備這個」、「如果有這個就太棒了」之類的客氣話,她要求的東西一定要準備給她。她跟真面先生要的全是她認為必要、需要、沒有的話就不行的東西,而不是以自己的興趣或喜好做為必要與否的標準。
所有一切都以《2》為主。是不是拍《2》這部片時所需要的——在以《2》為獨一無二的絕對準則之下,她準備好了所有物件。
舉一個例子,她認為拍第八〇二號分鏡的時候會需要超望遠鏡頭,可是她想要的倍率現在沒有任何望遠鏡頭可以滿足,這一點她也很清楚,於是她便依照原有計畫,要求真面先生做一個給她。因此現在《2》的拍片現場,有一個全球倍率最高的望遠鏡頭。言語很難清楚形容這世上僅此無二的東西,不過只要想想那東西比我還大、重達一百八十公斤,應該就不難想像。可惜這個以天文望遠技術製作出來的大傢伙,一拍完八〇二這個分鏡就被扔到一邊。這種用「浪費」都不足以形容的神經病行為,每天都在《2》的拍片現場發生。
能讓這許多瘋狂行徑成真,是因為有舞面財團的會長——舞面真面這位贊助者的緣故。
除了預算之外,真面先生還在所有面向上傾整個舞面財團之力協助《2》的拍攝。以剛剛那個望遠鏡頭來說,光是有錢還買不到,是因為舞面財團底下有個知名的相機製造商支援了光學技術,才有可能完成。真面先生真的對這部片傾注大量的金額與心力。
「還好啦,比我想的便宜。」真面先生輕鬆地說道。我沒膽開口問他數字,那肯定不是我的胃受得了的金額吧。我還想好好保重身體。
不過就算沒問,我的胃也已經快受不了。
原因很簡單,這麼多的預算、器材、人力、勞力跟所有與這部片相關的東西,最後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因為,我是這部片的男主角。
3
電影開拍後,真面先生幫我們準備的片場,位在從吉祥寺搭二十五分鐘公車的大泉學園站旁邊。
那原本是某間大電影公司的片場,有二十個攝影棚,平時租借給各電視台和電影公司使用。不過真面先生為了方便我們作業,大手筆把片場的四分之一都租下來。托他的福,我們的倉庫跟事務所全跟片場設在一起,工作起來很方便。目前《2》就在這個片場進行拍攝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