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站 SINK

決定全家自殺的話,

就該徹底讓大家都死了才對啊。

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活下來呢?

我忘記了。真相。但是有時候會有什麼東西在眼前掠過,像是戴上笨重的護目鏡,熔接鐵片的時候一樣。飛散的火花交疊,不知道什麼時候看見的、不能確定是否真的看見過的情景,浮現在眼前。

小小的氣泡不斷上升。白白的氣泡又像雪又像星星。周圍一片昏暗,好像凍結般的安靜,只有水中無數的小氣泡發出淡淡的光芒,朝天空描繪出無數道細線,就算伸出手也無法抓住。氣泡只會逸出上升的線條,然後若無其事地搖晃著再度成行,朝上方前進。

不,或許是這個身體掉下來——或是沉下去——也未可知。

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的瞬間情景。眼前只有在高溫下漸漸融化的金屬。

燒灼金屬的味道四散。火花描繪出曼珠沙華般的紋路。

我感覺到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腳踝,醒了過來。一直都是這樣。我從床上坐起來,掀開毛巾被檢查腳踝,沒有任何異狀。腳踝上冰冷的感覺分明強到似乎會留下手印似的。

「喂,你沒事吧?剛才抖了好大一下。」

聽見聲音我才發現悠助站在房中央。

悠助叼著沒點的煙望著悅也。

「你從哪進來的。」

「大門啊。門沒鎖耶。」

悅也下了床,去廚房洗臉。木板地面感覺溫溫的,外面傳來往來車輛的聲音。好像已經接近中午了,從廚房的小窗照進來的陽光非常強。

睡覺的時候冷氣似乎關掉了,現在室內像蒸籠一樣熱。悅也把汗濕的T恤扔進洗衣機里,然後回到床邊。悠助站在原地抽煙。他拉開窗帘開窗,一絲微風吹進來,把白煙慢慢吹往房間裡面。

「好了嗎?」

悠助問。「在下面。」悅也回答。

他從紙箱里拿出洗過的T恤和內褲,撿起掉在地上的牛仔褲,走向浴室。雖然總是想著要買衣櫥,但只是用想的而已。

悅也房間里的傢具只有床,而且還是悠助的二手貨,彈簧都已經壞了。他沒有桌椅,所以吃飯都坐在地板上隨便吃,電話也直接放在地上。他也沒有電視。除去隔間的牆壁,到廚房有大約七坪半的空間,因為沒有傢具,看起來比實際上要寬敞。

他沖了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悠助已經抽完煙,正望著窗外。扔在廚房水槽里的煙頭吸了水變成褐色漲起來。

悠助轉過身,對著用毛巾胡亂擦著頭髮的悅也笑了一下。

「你也差不多該買一張新床了吧。」

「我是有這打算。下次搬家的時候。」

「騙人。什麼時候、要搬去哪裡啊?」

「重森市。應該是今年夏天就會搬吧。」

「為什麼要搬回那種偏僻的地方。」

「沒為什麼,沒有非住在東京不可的理由啊。」

悅也把毛巾也扔進洗衣機里,背向悠助,好像要避免他繼續追問。「你來確定一下完成度。」

他打開便宜的三夾板門,走下陰暗的樓梯。悅也現在的住宅兼工作室是建齡應該已經超過五十年的兩層樓建築。這裡離運河很近,有很多住家和小工廠,就算製造一點噪音,這附近都不會有人抱怨。對岸則高樓林立,在霧氣瀰漫的早晨看起來像是幻想中古代王國的海市蜃樓。

悅也把一樓當成工作室和車庫。以前這裡好像是模具工廠,沒有窗戶,地板是水泥。

悅也拉起面對街道的卷門,先把中古的小卡車開到路邊停著。小卡車停在裡面的話,就完全沒法工作了。話雖如此,交貨的時候沒有交通工具也不行。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工作場所太狹窄了。

悠助蹲在工作室的角落,檢查今天早上才完成的鐵門。門上有典雅的花草水印圖案,仔細看還有兩隻小鳥在嬉戲。

悅也從小卡車上下來,用腳踢開散落在地上的鐵屑,走到悠助旁邊。

「怎麼樣?」

「做得很好。」

悠助從口袋裡拿出尺來確定尺寸,滿意地點頭。

很多厭倦現成產品的客人會來訂做門板、戶外燈和窗子裝飾等東西。悅也的工作是切割、敲打、扭曲鐵片,做出各種各樣的形狀。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悠助在建築師事務所上班,托他的福,悅也靠著做鐵工多少能餬口。

「門牌也做好了。」

薄薄的長方形鐵片上有著跟門板一樣的花草水印紋。客戶的名字以鈑金法做成浮雕的文字。

悅也指向工作台,悠助瞥了一眼,愉快地聳聳肩。

「我總是好奇你做這種纖細的東西時是什麼表情。」

「哪有什麼表情。」

悅也戴上工作手套,開始包裝門板和門牌。悠助只抽著煙在旁邊看熱鬧。

悅也把貨物搬上小卡車,讓悠助坐在駕駛座旁邊,發動車輛。車子開過河川,橫越東京往西邊開去。

今天是星期日,市中心塞車並不嚴重。收音機放著古典音樂,但對音樂不熟的悅也並不清楚是哪位作曲家的什麼曲子。他本來伸手要換台,但又停了下來。悠助閉著眼睛好像在聽音樂。悅也覺得冷氣太強了,改為轉動空調的控制鈕,把溫度稍微往上調。

車內阻擋了外面的炎熱,安靜得好像要睡著了。穿越綠意濃厚的市中心,車子進入了青梅街道(註:指從東京都新宿區經由東京都青梅市至山梨縣甲府市的街道,歷史悠久。),道路兩邊都是拉麵店和廉價商店。悠助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下個紅綠燈左轉。」

「嗯。」

「搬家是很好,但是田代小姐要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不怎麼辦啊。我們又不是在交往。」

「是嗎?」

「是。」

他和田代惠美一起去過傢具展示會和美術館好幾次,回家的時候一起吃晚飯,就這樣而已。這不能算是交往吧。

「但是你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啊。要好好對待人家,她是我太太的朋友欸。」

悅也是因為對展覽有興趣,又剛好有時間,所以人家來約他就答應了。他的言行舉止應該並沒有暗示他對對方有好感,因為他確實沒有對她有特別的好感,田代也沒有表示過喜歡悅也。或許她的眼神或指尖表達過吧,他非得察覺這種細微的暗號不可嗎?

我才不管呢。悅也自暴自棄起來。

「是你硬要介紹給我的好吧。」

「我是親切地介紹給你。」

悠助沉思地交抱起雙臂。「你沒問題嗎你。我一直以為那方面你是秘密主義者,看起來好像不是這樣。」

悅也沉默不語。他的左臉感覺到悠助小心翼翼好像在探索著什麼的視線。

「果然原因還是那個嗎?」

那個是什麼啊。要是這樣反問,悠助會怎麼回答呢。他有勇氣回答嗎?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態度曖昧,迴避重點,繞著彎子說:「但我還是把你當朋友,關心你的。」一直如此親切。

「我現在只想專心工作。」

聽到悅也的話,悠助暗暗地鬆了一口氣,但也微微失望。

位於阿佐谷住宅區的小屋外觀幾乎都已經完成了,客戶一家人來看即將完工的甜蜜的家。內部裝潢和外觀工程的業者今天都休息,建築師悠助用鑰匙打開門,讓客戶看屋內的狀況。

客戶夫婦大概三十五歲左右,他們表情都非常愉快。兩個小兒子爭先恐後地脫了鞋子換上拖鞋,在新家裡跑來跑去。孩子的喧嘩和大人的笑聲在貼著防塵布的空間里回蕩。

悅也沒有跟他們一起進去。他把門板、門牌和工具從小卡車上搬下來。他拆掉包裝材料,把門板嵌在已經裝好的門柱上,檢查門的開關狀況。沉重但不俗麗的鐵門跟白色的外牆非常相配。

他把門牌釘在門邊的牆上。兩個孩子大概在室內探險完了,走到屋外。兩個穿著同樣衣服的小孩好像很稀奇似的摸著悅也做的鐵門。

「有小鳥!」

哥哥說。「是什麼鳥?」

悅也瞥向兄弟倆。兩人都抬頭看著他,顯然是在問他。

「你們喜歡鳥嗎?」

「嗯。我們知道好多種鳥。鴿子啦、麻雀啦、烏鴉啦、白文鳥啦,還有,還有……魚狗!」

兩人無憂無慮,也不怕生,雖然是第一次見到悅也,但全身都表現出親密和信賴感。弟弟躲在哥哥背後,好像在害羞地看著悅也。他可能是覺得只要有哥哥在就完全沒問題吧。哥哥也知道這一點,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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