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站 火焰

用死來當武器的那個瞬間,

要人屈服或是原諒別人,

都在我們的一念之間。

那件事靜靜地沉浸在我們內心深處。就像淺紫的天空掠過閃光,片刻之後響起雷聲一樣;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銀色波紋,漸漸擴大到岸邊一樣。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蝕著我們的心。

高中位於山丘上,除此之外山丘上就只有墓地和賓館。

學生都從車站前面搭「綠山墓園線」的公車,沿著像蛇一樣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開個二十分鐘,在終點的前一站下車,就到校門口了。最後一般公車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車頭燈光照亮了路面,然後公車轉過彎道現身。結束練習的運動社團團員,開會開了許久的學生會成員,以及無所事事在學校殺時間的學生們都在公車站排隊。「綠山高中前」的公車站牌燈上,夏天聚集著無數的蟲子。

錯過最後一班公車的話,就要沿著坡道走將近一小時下山。在文化祭的籌備期間,躲避師長的耳目在學校里逗留,然後走路下山的學生不在少數;一面瞥向樹林間隱約的小鎮燈火,一面跟朋友聊天走下黑暗的山坡,偶爾會和開車去賓館的男女擦身而過。不時出現的彎道反射鏡下,釘著「小心色狼」的生鏽告示牌。

從車站前面發車的公車大約十分鐘一班,早上七點的時候車上全是綠山高中的學生。為了避開人潮,我都搭六點五十五分那班。到學校後開始上課前的一小時,我都在教室睡覺或者預習功課。天氣熱的時候,我會拜託晨練的游泳社同學,讓我在游泳池一角悠閑地游泳。水非常冷,被晚上的照明吸引過來的蟲子,在晨光下黑黑地浮在水面上。隨著氣溫上升,蟬開始用剛睡醒般的聲音鳴叫。

早上的公車上幾乎都是同樣的面孔,立木學長就在其中。車上站著大概十個人,學長和我幾乎都不坐下,所以有時候我會抓著學長旁邊的吊環。學長總是把書包夾在左脅下,左手拿著文庫本的書閱讀;大拇指靈活地翻動書頁,翻過去的書頁則被右側的小指壓住,動作好像變戲法一樣流暢優雅。學長的右手則輕輕地拉著吊環,視線一直停留在文庫本上。不管怎樣的彎道,學長都能輕鬆地維持平衡。

我有時會偷瞄學長的手指和側面,那是輪廓分明漂亮的線條。

在他旁邊距離有點太近,最好的位置是後車門旁邊的柱子,從那裡可以一直看著學長而不會顯得不自然。

我覺得學長並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並不想讓他注意到我。我的外表和能力都沒有任何出色之處,中學的時候跟上高中以後都一樣,淹沒在「平庸學生」的集團裡面。我從來沒抱著跟學長告白,和他交往的希望。要說一次都沒想過是騙人的,但我從沒真的希望他能回應我的感情。我早就超越了那種境界。

愛情會隨著對象的愛恨或毫無反應而增加或消失,但戀慕可以自己一個人要陷多深就陷多深。

來上學的朋友們看見已經坐在教室里的我,總是笑著說:「有沒有這麼認真的。」「亞利沙,你到底多早起啊?」「哎,是嗎~」「在家反正也沒事做啊。」我也笑著回她們。

我的心意只屬於我,只活在我的心中。

立木學長的班級是打算上國立大學文科的,他的全國模擬考成績好像也名列前茅。現在的成績不管上東京大學還是京都大學都沒問題,老師們對他也寄予厚望。雖說我們學校在這附近是升學率最高的縣立高中,但像學長功課這麼好的學生還是很少見。

話雖如此,學長絕對不是只會啃書的書獃子。他個性很穩重,但也會突然說出有趣的話,身邊常常圍著談笑的朋友;是有品有型,引人注目的人,跟我完全相反。我的朋友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她們和我被班上的人一總而蔑稱為「老土派」。

我上了高中之後,就常常被人公然嘲笑。「頭髮那樣也太長了吧。」或是「哇,有夠陰沉。真討厭。」說這種話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我偷偷稱之為「化妝妖怪」。升上二年級,我心想可以換班了,沒想到卻跟化妝妖怪的頭目同班。

楢崎初音分明是頭目,化妝卻淡得可恨。就算不化妝,她雪白的皮膚也完全沒有痘痘,五官端正到看見的人都會小吃一驚的程度,剪得短短的頭髮很配她纖細的身材。

初音雖然被奉為頭目,卻不跟化妝妖怪們一起講別人的壞話。但她也不阻止她們,只微微地笑著。對奉承她的化妝妖怪,和對我們這些老土派,她眼中同樣強烈地閃著輕視。

我們可以敏銳地嗅出不和任何人結黨結派的異端。初音本質上不喜歡跟人成群結隊,奉承討好;她之所以鶴立雞群,並不只是因為長得漂亮而已。

綠山高中幾乎人人都知道初音在跟立山學長交往。知道歸知道,但有人贊同有人不贊同。「這樣啊。」我覺得挺不錯的,但是朋友們卻說:「是學長看得起她啦。」據跟學長上同一所中學的人說,學長家只有他跟母親兩個人,他在家幫母親做所有家事。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立木學長在中學的時候就很會照顧人。楢崎成天晃晃悠悠的,學長可能只是沒辦法不理會她吧?」

雖然很對不起朋友們,但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沒有比我更仔細觀察學長的人了,也沒有比我更在意初音、在教室一角盯著她不放的人了,所以我明白。我看見了。學長聽見有人叫他時,轉過頭望向初音的溫柔眼神;跟初音一起靠在屋頂的網欄旁聊天的學長,臉上安心的表情;兩個人一起放學,在走到公車站之前一瞬間交握的兩人的手。

我看得很清楚。要是我跟初音一樣又漂亮又堅強就好了。雖然心中忿忿不平地這麼想,我卻覺得兩個人交往是理所當然的。

立木學長在暑假最後一天自焚身亡。根據在校園裡進行晨間練習的學生們說,學長搭乘六點五十五分從車站發車的公車到學校來。穿著制服的學長走進校門,剛好在場的劍道社團學弟跟學長道早安,學長也一如往常穩重地回了「早安」,好像是要去圖書館或是做升學諮商一樣。

唯一奇怪的是學長手上拎的不是書包,而是裝著燈油的紅色塑膠桶。學弟心想「那是什麼啊」,一面繞著操場跑步,一面用眼角瞥著學長的動靜。學長平靜地橫越操場,走到足球球門前面,雙膝落地,然後把塑膠桶里的東西倒在頭上。

還沒人來得及阻止,學長就燒起來了。操場上的所有人只能獃獃站著看。火焰和黑煙高高升起,蛋白質燃燒的臭味在早晨的校園中飄散。有人拿了校舍里的滅火器趕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學長燒得焦黑往前倒在操場上。

當天消息就傳開了。我還在家裡吃麵線當早餐的時候,朋友傳手機簡訊來說:「立木學長好像今天早上在學校里死了。」我放下筷子,望著室外的藍天。「怎麼啦?快點吃啊。」母親說,我再度開始吃麵線。

我沒有回覆。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簡訊是真的嗎?我什麼都搞不清楚。之後手機又陸續收到學長是自焚身亡;警察跟消防隊都趕到學校鬧得一場糊塗;明天的開學典禮延期;暑假延長了之類的消息。

到了晚上學校傳來正式通知,開學典禮決定延期一天。我跟往常一樣待在家裡,混過了天上掉下來的假期。

次日,六點五十五分的公車上充滿了異樣的緊張氣息。學長沒有搭公車,反倒是初音搭了,在這之前她一次也沒搭過。初音握著柱子,望著車窗外面,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啊,學長真的死了。

車上當然沒有人說話,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公車沿著坡道往上,車裡的沉默好像是鑄鐵模子壓出來的那般厚實。

開學典禮改名為全校集會,所有學生在體育館集合,聽校長說明。立木學長死了,為了調查原因會發問卷,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足球球門那裡放了花,球門前面的地上有像是影子一樣的痕迹。大家在往來校門和校舍的途中都避開那裡。至少好幾天是這樣。

很快操場就像以前一樣用來上體育課。學長變成灰燼的地方,沙子被風吹動,讓往來的學生踩在腳下。

調查問卷並沒有得出任何有用的訊息。他當然沒有被欺負,也沒有人知道他有任何煩惱。學校為了安撫學生的動搖,派出了心理諮商老師,但是並沒聽說有人去保健室找老師談話。有人說當天早上看見學長自焚的學生因為精神狀態異常,到車站前的診所去看病;但這只是謠言而已,要是詳細追問是幾年幾班的誰,說話的人立刻就含糊其辭起來。

校園裡很平靜,平靜到詭異的程度;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好像立木學長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大家繼續著日常生活。學長還未成年,所以媒體也幾乎沒有報導。

這是作夢嗎?我半是認真地思索著。學長澆燈油自焚這件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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