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家有諍臣

當得知阿萬逃進本多豐後守廣孝家中,松平家康神色平靜。他既沒有詢問阿萬懷孕之事,也沒有提及瀨名姬是否嫉妒,只是輕輕說了一聲:「哦。」然後就如同忘記了此事。他的內心無疑受到強烈的衝擊,只是表面上裝作漠不關心,照常到三道城可禰處,或叫可禰到本城來服侍他。

一向宗的暴亂平定後,很多人認為家康會立刻出兵平定東三河。現在家康的荒唐舉動,令他們大感意外。吉田城逐漸被糟冢和喜見寺的勢力所侵蝕。接下來本應攻打吉田城。但家康居然在三、四月間沒有任何動靜。

漸漸的,晝長夜短了。暴亂平定後,百姓匆匆耕種完田地,又到了插秧季節。從城內的角樓望去,田野一片深綠。

這天夜裡,負責城內巡邏的鬼作左看到天色將明,表情嚴峻地走近蔓道城,在可禰房後的小木門邊坐下。每當家康偷偷潛入某地,作左總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他警衛,但他今晨坐的位置卻和往常不同。他背對木門,漠然盤腿坐下,望著漸漸泛白的東方,不時輕輕打著呼嚕,似睡非睡,彷彿要融化在朝露中一般。

不久,可禰房間的隔扇門打開了。

天色已泛白,但四周還很黑暗。兩個人影緊緊纏繞在一起,來到庭院中後,似乎已變成了一個——那是戀戀不捨地挽著家康的可禰,和完全被可禰迷住的家康。

一直在打呼嚕的作左靜靜站了起來,背對木門,擋住了去路。

木門推開後,家康猛地撞上作左的後背。

「誰如此無禮?」家康還未發作,作左便一把揪住他,咆哮起來。

「噓——」家康匆忙去捂他的嘴,「是我,不要吵。」

「住口!」作左道,「本多作左衛門奉主公之命巡城。現有姦細潛入,我怎能坐視不管?」

「作左……是我。不得如此喧嘩。」

「我的大嗓門是神靈賦予的。」

「休得胡鬧,快鬆開!」

作左故意揪著家康轉了一圈,佯驚道,「啊,這不是主公嗎?得罪得罪。主公來此何事?」

事情顯而易見,作左的表情卻十分認真,家康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過了半晌,才道:「作左,玩笑開得過分了。」

「主公說什麼?這話真讓我意外。在下可不是為了開玩笑而徹夜守在此處。」

「知道了,知道了。別這麼咋咋呼呼!」

「我天生大嗓門。但主公究竟來此何干?」

晨霧中,家康咂了咂舌:「你認為呢?」

「嗯,我來猜猜吧……我猜出來了。」

「就是你猜測的那樣。好了,你隨我去吧。」

「主公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為何?」

「據我猜測,主公是為殺侍女可禰而來,我是前來為此女收屍的。」

「你要說什麼話!」

「不。主公您天生聰敏,而作左生來頑固不化,能有什麼話?主公又怎麼會聽?」

「那麼你究竟為何而來?」家康有些生氣。

「主公這話又讓我糊塗了。」作左衛門回敬道,「我來城內巡邏。主公您呢?」

「哼!我悄悄來此,是為了可禰。」

「哦,原來傳言當真屬實。有人說,您被織田家的細作迷住了心智。」說著,鬼作左一把抓住在門後瑟瑟發抖的可禰,將她拉到家康面前。「可禰,你做的好事?」

「是……可是,這件事——」

「我再問一次,你是好細嗎?」

「我……」

「最近有密使到你處,讓你急回尾張。可有此事?」

「是。但那……」可禰求救似的望著家康。

「可禰已對我說過此事。」家康控制住胸中的怒氣,故作平靜地對作左道。

「主公不必多言。審問姦細是巡邏人的權力。可禰!」

「在……在。」

「你恐是不想回去,而想留在主公身邊?」

「是。」

「我怎能讓這樣……你心狠手辣,已經決意殺了主公然後自殺。我說得可對?」

「什……什麼?」家康驚叫起來,後退了一步,「作左,不得開這種玩笑!」

但作左對家康的反應毫不在意。即使在一向宗暴亂期間,他也是如此。他倔強得像扇緊閉的木門,只要他認定的事,牛也拉不回來。無論家康如何恨得咬牙切齒,他仍會堅持己見。家康很不喜歡作左的頑固個性,但又無可奈何,只是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你說這話有何憑據?如敢胡言,決不饒你!」

作左笑道:「主公,這話嚇不倒我。您是否饒恕,在下並不在意。在下從侍奉您的第一天起,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你在嘲弄我嗎?」

「如果您這樣想並因此發怒,隨時可以殺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但在下不吐不快——可禰!」

「在……在。」

「老實說。如有半句謊言,決不輕饒。說,你是否準備殺了主公,之後自殺?」

可禰的臉蒼白如蠟。她恐懼地顫抖著,滿眼哀怨,一會兒看著家康,一會兒看看作左。家康忍耐不住,插嘴道:「可禰,說,清楚地告訴作左,你決無此種打算。」

「請主公不要說話!」作左大聲道,「您怎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在下只要活著,就不得不說!不,就算死了,我也不能閉嘴。主公連築山夫人都管不住。這樣無能,怎會了解女人的內心?女人的手腕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武士的戰術一樣,發起瘋來,根本不顧生死……您還未識得事情的嚴重,便輕易對女人下判斷。可禰,你怎麼不回答?你難道不知道我作左的做事風格?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我依然不會饒恕你。」

「奴婢只是愛慕大人……」

「說下去!」

「雖然如此,但只要我活著,就不能違抗主命。」

「主命?讓你回尾張的命令嗎?」

「是……奴婢想誓死追隨大人……這完全是出於愛慕。」

家康聽到這裡,驚得連連後退。

「我已明白了。好。但你不要擔心。我會為你求情。主公,您聽到了嗎?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令人震驚。」

家康緊緊咬住嘴唇,瞪大眼盯著可禰。在此之前,他眼中的人生不過是怨恨、敵人、野心或者功名利祿。因愛慕而殺人,家康從未考慮過。可禰已經承認了這一切。尾張來的命令,她已向家康坦白了。她對他的愛慕和忠心,絕對是全心全意的,她顯然沒對家康撒謊。但她把最可怕的事藏在心底,沒對家康挑明。

「哼!」作左喃喃道,「要麼今日,要麼下次,主公將丟掉性命……主公!」家康無言。

「此女子所說無半句謊言。與戰場上的武士相比,她也算胸懷坦蕩……看在在下的面上,不要殺她。」

家康未答。他心中充滿恐懼,但沒有憎恨。既已如此,他還有何心思再去碰女人?

不知不覺,天色已亮。可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俗語說,人被自家狗咬,其心若灰。但家康的心情並不如此。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有憐愛、有恐懼、有悲傷、有悔恨……

「可禰。」許久,家康終於開口道。可禰沒像往常那樣順從地抬起頭。

「主公,」作左又開口道,「希望您能夠留下這個女子的性命。女人的一生,會發生三次巨大的變化。初始時是純潔的處子,然後是豐潤而嫵媚的婦人,最後變成洞察世事的母親。這是女人的共同歷程。」

家康沒想到會從鐵骨錚錚的作左口中聽到關於女人的論調,他沒有點頭贊成,單是緊緊盯著可禰獃獃的眼神。

「主公用色慾污染了這朵蓮花,她變成了一朵鮮紅的薔薇,刺向了主公。這不是別人的罪過,而是主公您的過錯。」家康無言。

「總之,內庭之亂是從主公無意中污染了蓮花而始。既污染了,就不能不了了之。報應必定會到來,最終使自己身處險境。這是人世間最愚蠢之事。」

「那麼……你是讓我不要再碰女人?」

作左笑道:「主公終於意識到了。」他一扭頭,對可禰道,「你趕緊回房去收拾,準備離去吧。」

可禰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果家康和作左不先離開,她定會一直跪下去。想到這一點,作左加重語氣,催促家康離去。

離別在即,家康似乎有話要說。他屢屢回頭,但終於一頓腳,與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著。就要進入本城的時候,一隻落在地上的小鳥忽然鳴叫起來。那小鳥好像尾隨著家康一直來到了城門外。通過城門的時候,一種羞恥感忽然襲上家康心頭。

作左對守門人道了聲「辛苦」便先行人了城,在走到寢處時停下了腳步,抬頭輕聲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尷尬而凄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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