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主公進城」

岡崎城外,鴨田鄉大樹寺,松平人頻繁地進進出出。

寺門大開,多寶塔圓圓的塔頂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松平元康全副武裝,正在參拜祖先的墳墓。這是他第二次在大樹寺停留。

岡崎城內除了駿府的留守武將田中次郎右衛門之外,三浦義保和飯尾豐前留下的家臣也駐守在城內,雖然岡崎軍到了故城之下,卻無法進去。

永祿三年五月二十三,義元在田樂窪戰死後第四日。

元康在墓前拜祭時,住持登譽上人依然在古杉下仰望著正在練習搏擊的小貓頭鷹。貓頭鷹白天看不清東西,但當它張開翅膀,仍能顯示出猛禽的本色。它圓圓的臉讓人聯想起元康,登譽住持不禁失笑。站在他身邊負責元康安全的,是大樹寺勇猛的僧人祖洞。

「人生如夢啊!」當元康參拜完回過頭來時,登譽上人感慨道,「接下來還是夢境。」隨後他冷冷道:「您還沒到真正辛苦的時候呢。」

「是。」

「駿府的今川大人都被殺了,大人居然能夠平安回到大樹寺,真是祖上積德。」元康贊同地點點頭。

十九日夜,岡崎人披著淡淡的月光,悄悄離開了大高城。倘若拖到二十日晨,信長定會前去進攻。故要選擇棄城,只能在當夜採取行動——元康果斷地作了決定,又謹慎地選擇了一個替身。他令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卒領主力部隊。自己則先主力一步,令水野家派來的密使淺井六之助道忠為引路人,悄悄出發了。主從共十八人。

多虧淺井道忠一路上細心謹慎,一行人終於平安無事抵達了大樹寺。元康在寺門前央求登譽上人道:「我要在父親墓前殉死。請打開寺門。」

當然,元康並不想在這裡殉死。登譽上人已經領會到元康話中的含義,趕緊迎了進去,並在眾僧面前故意訓誡元康道:「在父親墓前剖腹,顯得器量狹小。如此蠢行,如何對得起祖上在天之靈?」

此話與其說是對元康而發,不如說是在對近二十個寺僧發出保護元康的命令。元康對此心如明鏡。就在他心領神會、點頭示意時,一隊人馬逼到了大樹寺門前,不知是織田家的人,還是野武士。

「松平藏人就躲藏在這裡吧。開門,否則一把火燒掉寺廟。」

眾僧急忙奔向寺門。聽到人喊馬嘶,元康頓覺熱血直涌腦門。此處乃祖先安息之所,怎能任他們踐踏?心頭的怒火使元康遭遇了他出征以來的最大危機,積聚了許久的熱血即將噴涌而出。在此之前,他總是首先考慮到家臣,並因此拋棄了妻兒,如一個老成的大名。但如今他無法繼續忍耐下去了。

「渾蛋!」怒火焚燒著元康的大腦,他不能自已,拔出武刀,縱馬向寺門奔去。「各位隨我來。不要讓他們進入寺中。」他如旋風般賓士過去,卻突然被門內的一根木棒擋住了。

元康高高舉起了武刀,有人呵斥起他來:「不要開門。先看看敵人的情況。」

「閃開!再不閃開,就不客氣了。」元康咆哮起來。

「不能開門。我們還不知外面到底有多少人馬,不要操之過急。」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此寺僧人祖洞。如果你想硬闖,就先殺了我。」

「渾蛋!」元康猛地舉起武刀。祖洞靈敏地躲了過去,元康的武刀砍中了木棒,術棒反而將武刀彈回。

「快打開寺門。再不開,就殺進去了。」外面傳來猛烈擊打寺門的聲音,寺門吱呀作響。祖洞大聲地向外嚷道:「你們休要妄想。我乃大樹寺大力士祖洞。不要命的只管進來!」

「祖洞,閃開!如不閃開,我真殺了你。」

「殺吧。渾蛋。」

「啊!」元康又一刀砍去。祖洞仍然輕輕一閃躲開了,木棒完好如初。

「且稍等,我且看看!」祖洞貼著門縫,看了看外面的情況。

「好,來吧!」他一邊點頭,一邊猛地抽開門閂。不愧是練家子,祖洞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面孔活像傳說中的武藏和尚弁慶。他高高挽起衣袖,系好衣帶,將手中的門閂猛地橫掃出去。最先衝進來的兩個人怪叫一聲,滾翻在地。

「來吧!」祖洞一邊怪叫,一邊像個修羅漢似的沖了出去,「我乃金剛童子大力士。你們究竟有多少人?一一前來受罪!」外面竟無一應答,余者一鬨而散。祖洞手中握著六尺長的木棒,傲然環視。

元康事後想起當時情景,依然冷汗涔涔。如若他當時不聽祖洞勸諫,貿然出去,自是凶多吉少。整整十三年啊!苦苦忍耐,所有的心血都差點因一時的怒火而付諸東流。

「祖洞師父,辛苦了!」元康走出墓地,對祖洞道。

「哈哈……」祖洞放聲笑了,「如我被大人殺死,現在可能已在地獄中了。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啊!」

「噢,你為何去地獄?」

「我棒下從不留活口。」

「你殺過人?」

「所以會下地獄。但這次不同,我用手中的木棒,救了大人一命。」

「多謝多謝。」元康和登譽上人相視而笑,一起回到了臨時下榻的客殿。

祖洞仍像元康的侍衛一般,背對眾人立在門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寺僧捧上茶水,登譽上人接過啜了一口。「首先要感謝大人的先祖親忠公,是他建造了這座寺廟。」然後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道:「方才祖洞也說過,用武力殺人之人是要下地獄的,而手握讓人活命的寶刀之人,才是佛祖允許的武士。」

元康點點頭,他看了看掛在牆上的一面旗,上面大書「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八字。這面旗就是剛才大樹寺眾僧和元康主從十八人齊心協力作戰時高揚的旗幟,也是建這座寺廟的先祖親忠馳騁沙場時經常使用的旗幟。「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元康喃喃自語,他不知道前方究竟有無凈土。

因為祖洞出人意料之舉,元康才得以平安無事。但岡崎人仍然不能回到本屬於自己的城池,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凈土」。凈土遠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元康夠不到!

登譽上人好像覺察到元康的擔心和憂慮,想方設法激起他的鬥志,鼓舞他的意志。「據歷史記載,應仁之亂時,一萬多信濃暴徒衝進三河。親忠公只帶著五百餘騎向井田野進發。幸得佛祖保佑……一番血戰後,親忠公終於擊敗了暴徒。現在看到的千人冢就是那次勝利後留下來的。之後,親忠公才建立了這座寺廟,他是為了祭奠數以千計的暴徒的亡魂。親忠公積下的陰德,保佑了大人的平安。大人只要在這座寺中,松平家祖上和佛祖就會保佑您,請安心等待吧!」

元康點點頭,但並不完全相信登譽上人的話。雖說祖上的陰德對他不無餘澤,但眼下的現實是,岡崎人進不了岡崎城,走投無路。而且,這小小的大樹寺,豈可久留?

元康和登譽上人隨便閑話,但內心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就在此時,在西光寺一帶活動的松平軍先鋒酒井左衛門忠次匆匆忙忙前來求見。「大人,出事了。駿府派駐岡崎城的田中次郎右衛門好像要出城作戰。」

「駿府的留守武將……」元康不禁聲音顫抖,停下手中的軍扇,和誰作戰?他應該不會愚蠢到去攻打清洲城,想必也無此膽量。那麼,他要進攻的對象只能是自己了!元康猛地站了起來。「不可大意。立即準備戰鬥!」

酒井也十分擔心此事,「大概是氏真的密令。他將夫人和孩子扣作了人質。可恨之極!」

集中到此處的兵力本就不多,還有很多人各自回家去準備糧草。氏真等人可能看到此種情況後,妄圖一舉消滅元康,永遠佔據岡崎城。

元康止住侍衛們,只帶著忠次一人,一口氣縱馬飛奔到伊賀橋附近。「忠次,你馬上備兵。但我下令之前,不得出擊。」

「是要先發制人?」

「不。」元康搖搖頭。「我自有主意,不要著急。」

他一邊說,一邊縱馬沿著伊賀堤飛奔。縱然對方是依氏真密令行事,但只要還有轉圜的餘地,元康就不想血染這片土地。他的身後,是武將出征前發誓祈願的聖地——伊賀八幡神社,而伊賀川對岸則是他日夜思念的出生地岡崎,掩映在一片綠樹叢中。元康撥轉馬頭靠近櫻花古樹,舉目向對岸的城門望去。

茂密的樹叢掩映之下的岡崎城門,人來人往,小商販、掌旗人、雜兵、騎馬者……在鬥志昂揚的岡崎人眼中,這些人行動遲緩。難道是天氣太熱,或者是大將今川義元的猝死,令士兵們喪失了鬥志?若如此,一旦突襲,對方定然狼狽不堪……

元康正心中疑惑,忽然發現那隊伍極為古怪。且不論最前面的一隊人馬,搬運糧草的隊伍之龐大,讓人懷疑欲將城中的糧草庫都要搬空。要是攻打近在咫尺的大樹寺,根本無需這麼多的糧草。難道是今川軍在尾張某地作戰,他們帶著糧草前去救援?

元康納悶不解地搭眼望著隊伍前進的方向。是沿著伊賀川向大樹寺而來,還是向左轉,直奔矢矧川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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