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母子重逢

凄風冷雨來臨之前,阿古居城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全城上下頓時陷入一片喧鬧和慌亂之中。那位客人只帶了十餘騎隨從,來到大門前,也不通報姓名,只說想見竹之內久六。

雖然信長並未令久松家出戰,但大高城近在咫尺,阿古居和清洲之間的通道被切斷,敵人隨時可能來襲,所以久六一身戎裝守在城樓上。

「他說只要見了面,就知道他是誰了。」難道是清洲派來的密使?聽到士卒的報告,久六納悶地走出城。來訪者已經下了馬,正昂頭凝望著高高聳立的洞雲院古松。

「我就是竹之內久六,請問閣下來自何處?」久六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

那個來訪的年輕武士平靜地轉過頭來。「啊……您是……」看到來人圓圓的臉龐、紅潤的嘴唇、豐滿的耳朵,久六不禁驚呼起來。

來訪者微微笑道:「我只是路過此處,並非松平藏人佐……我想到貴城稍事休息,一人進去即可。」

久六慌張得點頭不迭,「哦?只是個……過路人。夫人該多麼高興呀。我立刻去通報。請您稍等。」自從竹千代去了駿府,久六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在熱田時,久六經常給他送衣服和點心。他那寬大的前額和紅撲撲的臉頰至今未變。

久六在於大卧房的庭院里便喊叫起來:「夫人,有貴客……」他尚未說完,已經哽咽難言。

「貴客?」於大今年剛剛生下小兒子長福丸,她聽到久六的喊叫,將正在吃奶的長福丸輕輕從胸前推開。看到久六異常的表情,於大心中頓時一緊。

「難道是大高城來的……」

「噓——」久六止住於大,「他說他不是松平藏人佐,是個過路人……」

於大點點頭,全身顫抖。佔據著大高城的松平藏人佐元康是敵方大將,不可能公開要求進入阿古居城。

「你趕緊將他們迎進來,不得怠慢。我立刻去告訴佐渡守大人。」於大如在夢中一般。元康於昨夜向丸根發起進攻,今日拂曉,成功地攻下了要塞,並殺死守將佐久間大學盛重。他完美的戰法一時間聲名遠揚,當然也傳到了阿古居城。

攻下丸根後,松平元康代替鵜殿長照據守大高城,準備投入下一次戰鬥……他竟在戰爭間隙抽出時間,直接拜訪阿古居城來了。於大胸口發疼,全身滾燙,她甚至不知是如何走到丈夫位於兵器庫前的軍帳之中的。

久松佐渡守俊勝知道松平元康來訪,也難以置信。「真的嗎?」他睜大眼,敦厚的臉露出震驚不已的表情。

於大以為久松對元康抱有警惕之心,便小心翼翼問道:「大人,要見見他嗎?」

「噢,當然!」他用軍扇拍打著胸脯,「松平家和久松家頗有淵源。我還是不立刻過去為好,你該有許多話和孩子說。我會馬上備好酒宴。你們且盡情敘母子之情……三郎太郎、源三郎、長福丸與他是同母兄弟,讓他們見見面。明白嗎?」於大頓時淚眼模糊。丈夫俊勝並不是那種武功蓋世的英豪,但從他身上,能讓人真切地感受到溫暖的人性。

「這位貴客不但對你意義重大,對我俊勝,對孩子們,也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了。那麼,我到內庭書房去了。」

「一定要好好款待他,雖然我們家沒什麼好招待的。」

於大先回到自己房內,叫過三個孩子。長子三郎太郎已十二歲,快要舉行元服儀式了;源三郎七歲;長福丸還不到一周歲。待孩子們穿戴整齊後,於大吩咐長福丸的乳母:「等我叫人來傳話時,將三個孩子帶過去。」吩咐完畢,她獨自向內庭的書房走去。於大嫁過來後才建成的書房,院內點綴著松樹和岩石,院角還有一片安靜的竹林。

於大故意繞著外圍的走廊走,她要讓兒子感受到母親正在一點點地靠近他。

書房內,松平元康靜靜坐在上首。身邊不見隨從侍衛。他和久六搖著扇子,相對而坐。

「歡迎光臨。我是久松佐渡守的內人。」於大努力控制住內心深處的激動,在入口處坐下。雖然元康如今尚未進入岡崎城,但松平家和久松家的地位依然相去甚遠。

元康和於大不約而同抬起頭看著對方。於大的眼睛濕潤了,元康的眼裡則洋溢著深沉的笑意。他忽然起身,從久六面前走過,直奔於大,抓住她的手。「這裡不方便說話。」他低聲道,隨後扶著母親在身邊坐下。

「今生有緣……」元康凝視著於大,不禁熱淚盈眶,「自降臨於世,一直蒙您照料。元康一天也不敢忘記。」

於大想笑。三歲那年被迫離開母親的兒子,就在眼前。從六歲那年到現在,這個兒子一直過著人質生活。於大一生唯一的希望就是和他重逢。而現在,她日思夜想的兒子正微笑著抓住她的手。那臉的輪廓、那眼神,都酷似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連那雙抓住母親的手、那手指甲,都是那麼相似。

「能見到你真好……」元康儼然是個男子漢,全身充滿陽剛之氣,但雙手卻很是柔軟溫暖。於大將那種感覺牢記在心中,輕輕掙開手。「正值戰亂,沒有好東西招待你,請在寒舍好好歇息。」

「多謝。本多夫人經常提到您,說您是女中豪傑。」元康用扇子遮住臉,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恢複了笑容。

「女中豪傑」的說法稍顯生硬,彷彿於大是個英武之人,但今日一見,眼前的母親卻聲音柔和,皮膚細膩,性情溫順。無疑,這應當是一位從不會生氣的母親。如今,兒子已經大得不便再接受母親的擁抱,而母親卻還未老到可以接受兒子的擁抱。

「聽說您離開岡崎城時,我才三歲。」

「是。你那時候胖乎乎的,被人抱著,一直送我到城門外,你恐已不記得了。」

元康點點頭:「是。每次聽姑祖母和祖母提到此事,我都忍不住流淚。」

「哦……一切彷彿就在昨日。但你如今已經成長為威武的大將了。」

侍女們端著茶水和點心進來。元康忽然後悔,自己居然沒給母親帶來任何禮物。

「你有了孩子?」於大想詢問元康的孩子——她的孫子的情況。

元康不禁眉頭緊皺。「都長得很好,留在駿府。」他含糊地回答,輕鬆地轉移了話題,「聽說我又多了幾個兄弟。」

「是。他們都已經換好衣服,等著見你呢。」

「真想見見他們。能讓我見見嗎?」

「好。帶他們到這裡來。」久六應聲離去,房內只剩下母子二人。

「竹千代……」

「不是竹千代,是元康。」

「不,是竹千代……你出生時,出現了各種吉兆,你一定會成為日本第一武將……能夠建立奇功偉業。」

元康吃驚地看了看母親。她剛才柔和溫順的神情消失了,讓他想起堅強的本多夫人。他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鄭重地點點頭。

籠罩在田樂窪上空的烏雲此刻飄移到阿古居谷,拋下大滴大滴的雨點。元康聽到雨水中央雜著孩子們的腳步聲。

雖然元康在岡崎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一個出家,一個病魔纏身,他實則十分孤單。不過比起這些,元康更在意留在駿府的妻子和孩子。如果此次出征勝利,孩子們則可能逃過一劫,但若是失敗,他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孤單之感促使元康特意前來看望母親。他對於大生下的這三個同母異父兄弟備感親切,也正是他心中的孤獨使然。

「來,進來見過客人。」於大聲音柔和。在她的催促下,三個孩子依序進來,在元康面前坐下。

「噢!」元康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大概是因為孩子都偏像母親吧,最前面的那個孩子和少年時代的元康一模一樣。不,第二個孩子也很像。第三個孩子還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著。

「我叫三郎太郎,請您多關照。」「我叫源三郎,請多關照……」

「這是長福丸。」當乳母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低頭行禮時,於大從旁插嘴道。

「三郎太郎,過來。」元康後悔自己沒帶禮物,只好先叫過大一點的三郎太郎,抓起一把點心,放在他手裡。

「你是源三郎嗎?幾歲了?」

「七歲。」

「真乖。」當源三郎捧著點心離開,元康將手伸向乳母懷中,「長福丸吧。我抱抱。」乳母看了看於大,便將嬰兒遞到元康手中。長福丸穿著白絹藍邊的嬰兒衣,在襁褓中晃著兩隻小拳頭,看了看元康,將視線轉向屋頂。

元康的身體猛地一顫:這個孩子多麼像當初留在駿府的竹千代呀!真是血濃於水啊!伴隨著這種感慨,他不禁又思慮起自己能否和兒子竹千代重逢。母親也是盼了十六年才終於見到自己,自己和竹千代難道也將面對那殘酷的命運?「真是個乖孩子!」元康道,他沒有說長福丸和竹千代很像。

「哪一個更像小時候的元康呢?」元康微笑著問母親,將長福丸遞給乳母。

「還是長福丸更像。」

「哦,長福丸?」元康長長地吐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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