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失竊的信件

新生活的基本問題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轉任垂乳根國際大學已一個多月,新生活依舊沒步上軌道。

大學課程方面,以桑幸的情況,就像不斷發射失敗的太空梭,沒有軌道可言。令他困擾的是,如何打發晚上的時間?尤其是怎麼解決晚餐。在敷島學園麗華女子短期大學(俗稱麗短)教書的東大阪時代,晚上不必工作的日子,桑幸黃昏便泡在居酒屋懶懶地喝酒,再吃炒烏龍麵或飯糰充當晚餐。公寓的徒步圈內有數不清便宜美味的居酒屋,假如想轉換心情,不管是燒烤、壽司、大阪燒,門檻恰恰好的店附近都有。除了平日常去的一軍店,「候補」店也能搭配出毫不遜色的菜單,無可挑剔。居酒屋的選手陣容,戰力極為堅強。

相較之下,垂乳根國際大學最近的車站——肥原站一帶,只能用「凄慘」兩個字形容。若說東大阪是百花繚亂的樂園,肥原就是荒野枯原。若說東大阪是海產豐富的鄂霍次克海,肥原就是死海。若說東大阪是奧林匹克運動會,肥原就是荒村的村民運動會。

居酒屋不是沒有,豬排店「豬平」的下酒菜頗為豐富,評價不錯,鐵路沿線的燒烤店「鳥林」也不差。雖然跟東大阪的店家完全不能比,噯,還算能忍受。

不過,這兩家店有個問題,就是垂乳根國際大學的相關人士會頻繁光顧。「豬平」的里肌豬排和絞肉豬排很受垂乳根的學生與教職員歡迎,往往會遇到認識的面孔。「鳥林」則是被垂乳根的招牌學系——國際交流系當成據點,每次都會有個疑似在教英文的眼熟西洋鬍子巨人盤踞吧台,阻止桑幸單騎突入。在同僚和學生會出現的店裡,不可能靜下心喝酒。

不是沒有垂乳根相關人士不會去的店,但沒人去,也是有道理的。

車站後面的居酒屋,坐吧台的老頭子和老太婆會唱卡拉OK,吵得要命。人稱「耕哥」的禿老頭似乎不滿足同伴的吹捧,還會像司儀般對坐在普通桌位的桑幸來段開場白:「感謝光顧肥原『西露比亞』,小弟由~衷感謝。接下來,『西露比亞』的招牌卡拉OK超級舞台即將開唱,由小弟一路唱到底,客人儘管待到最後,盡情~享受!」桑幸簡直嚇壞。而禿老頭唱的是,還附上一段使用粉紅亮片高禮帽與手杖等道具的舞蹈。不過衣服是租來的。

前奏響起,吧台的老頭子和老太婆便聲援連連:「喲,開頭就來這首!」「肥原的亞斯坦(註:佛雷·亞斯坦(Fred Astaire,一八九九~一九八七),美國歌手、歌舞劇演員。),耕哥!」「今天很帶勁喔,特帶勁!」慎重起見,說明一下,店名「西露比亞」雖特別,卻是很普通的廉價居酒屋,只是角落多擺一台舊式的雷射伴唱卡拉OK。所以,耕哥是在吧台與桌位之間,通往充滿濃濃芳香劑氣味廁所的狹窄走道上,拿著迴音大到穿腦的麥克風,又唱又跳「New York,New York」。

接著,耕哥連續唱、、,全是西洋歌曲,最後拋出一句「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下舞台。之後,就是老頭子和老太婆的青春歌謠及演歌大會。在這家店,想安靜喝酒是不可能的。「西露比亞」隔壁有家壽司店,桑幸穿過短門帘,坐到吧台一看,玻璃櫃內一片慘淡,宛如暴風雨後的沙灘,散落著無精打採的沙丁魚和色澤暗淡的章魚腳。不料,出來招呼的師傅益發死氣沉沉,臉色差得像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三天的鯖魚。桑幸先點啤酒,請師傅捏烏賊壽司,沒想到一拿飯粒就掉滿桌。沒見過散成這樣的壽司、手指沒力成這樣的壽司師傅。沒其他客人上門,安靜歸安靜,但壽司鬆散成那副德性,卻貴得簡直是敲詐,桑幸不想再去第二次。

當然也有蕎麥麵店。菜單寫著「純正手打玉露蕎麥」,名字是很有那麼回事,點來一看,麵條粗細不一,且鬆軟易斷。酒很普通,下酒菜倒是超凡出眾——難吃到這種地步實在厲害的意思。吃魚糕像在嚼塑膠,山菜天婦羅黏得像紙黏土。

踩遍各種地雷後,桑幸決定主要光顧縣道旁的「獸民」(註:應是影射連鎖居酒屋店「魚民」。)。最近的連鎖居酒屋意外地還不賴,菜單多樣化,又便宜。唯一的缺點是,不適合單獨去。「獸民」也有吧台座,不過,背對成群熱鬧暢飲的客人,孤伶伶地埋頭喝酒吃菜,感覺不太舒服。加上垂乳根的人不時會出現,半點輕忽不得。哎呀,桑潟老師,你一個人?目前尚未遇見這種搭訕的情況,他仍坐立難安。

不然的話,就得搭電車到其他地方,但也不太對。這下真的只能在家開伙了——桑幸認真考慮時,陷入不得不付諸實行的局面。這部分後文會交代,在此僅簡單描述桑幸調職一個月後的生活。有必要交代嗎?要是讀者問起,作者也無從回答。

COSPLAY教師

上一回提過,桑幸擔任文藝社顧問,研究室成為喜愛COSPLAY的文藝社雜物堆放處。打算在招生活動上COSPLAY護士的社員,要桑幸一起COSPLAY醫生。

新學期的第二個星期一,是桑幸的COSPLAY出道預定日,木村社長指定他在午休時間到「世界和平館」前——當然,是穿白袍、掛著聽診器、戴頭鏡的打扮。

桑幸一點都提不起勁。這也難怪,即使桑幸是COSPLAY狂熱分子,一把年紀的大學教師,光天化日下在校內玩COSPLAY,像什麼話。而且,桑幸並不喜歡COSPLAY。或者說,直到最近他才曉得COSPLAY是一種文化現象。更何況,桑幸身兼老師與社團顧問,沒必要跟社員做相同的事。為何我要下海?桑幸愈想愈疑惑。儘管如此,桑幸心底深處,卻潛藏著「沒辦法不下海吧」的認命感,完全屈服於將人類定義為COSPLAY動物的文藝社壓力。他有種待在裸體族的的村子裡,卻只有自己穿著衣服的感覺。

另一方面,想到要COSPLAY,桑幸其實悄悄心生期待。雖然不到顧影自憐的地步,但想像著將被世人譏諷為COSPLAY蠢師桑幸,他感到一絲絲快感。既然如此,別半吊子扮醫師,不如直接扮女裝——桑幸的靈魂妖異地蠢蠢欲動。

惡,那誰啊?難不成是桑幸?好厲害,他完全豁出去了。還真敢,等於是在告昭天下嘛。有夠噁心,可是他超敢。看起來挺像一回事。嗯,搞不好滿合的。噢,仔細瞧瞧不壞哪,桑幸。

話雖如此,星期一早上到校後,從紙袋拿出白袍、聽診器和頭燈時,桑幸仍不禁愣住。我真的要穿戴這些玩意,大白天的在眾目睽睽下走出去?我的人生到此為止嗎?不,莫非這是新的人生起點?這會是一種蛻變、是新桑幸的誕生嗎?之前一直認為絕不可能COSPLAY,其實我意外合適嗎?

桑幸漫無邊際地尋思時,坊屋海人副教授送文件過來。仔細一瞧,戴狐眼造型眼鏡、頂著飄逸褐發的副教授,居然穿深藍底白花紋的和服與和式褲裙,赤腳踩著厚齒木屐。什麼打扮?難道他終於頭殼壞去?

「啊,這是森鷗外(註:森鷗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說家、翻譯家、陸軍軍醫。代表作有《舞姬》等。)。」

一身明治時代書生打扮的副教授察覺桑幸的疑惑,出聲解釋。

「午休時間,東校區的草地上要舉行社團宣傳活動,我準備穿這樣參加。我擔任少林拳法社的顧問。」

看來,他們也打算在招生時COSPLAY。可是,少林拳法與森鷗外有何關係?

桑幸一問,書生裝扮的森鷗外答道:

「哦,老師不曉得《LOVING怦然心動☆義勇隊》。那部漫畫里,年輕的鏡花(註:指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高野聖》等。)、鷗外、漱石、子規(註:指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〇一),俳人、歌人,明治時期的代表文學家。)等文人會登場,當然個個是帥哥俊男。鏡花使的是西洋劍,鷗外擅長少林拳法,就是邊學醫邊打拳的設定。附帶一提,漱石是以環法自由車賽為目標,正在練習自行車。」

桑幸聽得一頭霧水,總之他是在COSPLAY。不過,何必一大早就這麼折騰?

「換衣服很麻煩啊。何況,這身打扮去上課,學生滿捧場的。比起遭到忽視,有人捧場當然好,老師不覺得嗎?不覺得噢?啊,可惜贏不過茂呂老師。」

由於長得和即身佛一個模樣,而獲得「即身佛」綽號的日本文化系老教授是漁撈社的顧問。近幾年的招生活動上,他都穿碎白花和服,外罩短蓑衣,腰掛魚籠,踩著草鞋,揮舞代表大豐收的旗子。而且是在廣場,獨自一人。

「厲害的是,漁撈社沒半個學生COSPLAY,只有茂呂老師。很難以置信吧?啊,我也一樣。不過,少林拳法社成員穿功夫裝,說什麼只有我COSPLAY,實在是自打嘴巴。那麼,我先走啦。」道別後,練少林拳法的書生森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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