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回 浮舟

匂親王自從數月前某日傍晚與浮舟邂逅相遇以來,對她至今不能忘懷。他回憶此女雖非身份高貴之人,但品貌十分端詳,實在非常可愛。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僅能一握其手,於心終不饜足,思之不勝後悔。他又埋怨二女公子,怪她為了這些些小事,便如此嫉妒,把此女隱藏。因此常常責備她「太無情義」。二女公子不勝其苦,曾經想把此女來歷向他如實說明。但她又想:「薰大將雖然不會把浮舟當作正式的妻房,但對她的愛情甚深,所以把她隱藏起來。我倘多嘴多舌地說穿了實情,匂親王定然不肯就此罷休。此人本性實在不良,我身邊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幾句戲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過,連不應該去的地方也會去追尋。何況他對這浮舟數月以來不能忘懷,一旦被他找到,定會做出不好看的事來。如果他從別處探知,那就無可如何了。此事對薰大將和浮舟兩方都很不利,然而此人生性如此,我實無力防止。萬一有事,我是她的姐姐,自然更覺可恥。但無論如何,我總不可輕舉妄動,惹是生非。」她如此想定之後,心雖擔憂,口上一言不發。她也並不另外捏造理由來哄騙搪塞,只裝作世間普通女子嫉妒的模樣,默不作聲。

薰大將則異常從容自在地在那裡打算。他推想浮舟在宇治等得心焦,很可憐她;但自己因身份高貴,行動拘束,若無適當機會,不易前去和她共敘,真比「神明禁相思」 更覺痛苦。然而他想:「不久我就會迎接她進京來過好日子的。目前我打算讓她住在宇治,作為我入山時的話伴。我將捏造一件事情,說是須在山中逗留多日才能完成,那時便可和她從容相敘。暫時把這無人注目的地方作為她的住處,使她漸漸了解我的意圖而安下心來,我也可不受世人非難。如此穩步進行,實為上策。不然,如果立刻迎她入京,則世人勢必喧嘩詫怪:『突如其來!』『是誰?』『幾時成功的?』這就違反了我當年到宇治學道的初志。而被二女公子知道了,又將怪我捨棄舊遊之地,頓忘昔日交情。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意。」他如此抑制戀情,又是過分迂闊的打算。他已經在準備浮舟遷京時的住處,悄悄地新建了一所宅院。近來公私皆忙,少有餘暇。然而對於二女公子,還是同從前一樣盡心照顧,曾不少懈,使旁人看了覺得奇怪。但二女公子現已漸漸通達人情世故,看到薰大將這種態度,覺得此人的確不忘舊情,自己是他戀人的妹妹,也蒙他如此關懷,這真是世間少有其例的多情人。她的感動實在不淺。薰大將年事漸長,人品和聲望越發優越無比。而匂親王對她的愛情常有不可信賴之時。此時她往往想道:「我的宿命何等乖戾!我沒有依照姐姐的安排嫁與薰大將,而嫁給了這個使我慪氣的匂親王。」然而她要和薰大將會面,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時代的情況,相隔多年,已成往事。不曾深悉內情的人說:「尋常百姓之家,為了不忘舊誼而親睦往還,原是常有之事;身份如此高貴的人,為什麼不顧規例,也輕易地和人交往呢?」人言如此,二女公子也很有顧慮。加之匂親王一直懷疑她和薰大將的關係,因此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懼,對薰大將自然疏遠起來。然而薰大將對她還是親睦,永不變心。匂親王秉性浮薄,常有使她難堪的行徑。然而小公子逐漸成長,非常可愛。匂親王想起了別人不會替他生這樣的兒子,對二女公子便十分重視,把她看做一位真心相愛的夫人,待她比六女公子更為優厚。因此二女公子的憂患比從前減少,可以安心度日。

過了正月初一之後,匂親王從六條院來到二條院。小公子開年又長大了一歲。有一天晝間,匂親王正在和小公子玩耍,看見一個幼年女童姍姍地走來,手中拿著一個用綠色暈渲的紙包好的大信封、一根附有小須籠 的小松枝,此外還有一封不加裝飾的普通立文 式的信。她正要把這些東西送與二女公子。匂親王問道:「這是哪裡送來的?」女童答道:「是宇治送來給大輔君的。那使者找不到大輔君,交不出去。我想宇治來的東西向來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接受了。」她說時上氣不接下氣。繼而又笑著說道:「這須籠是用金屬做的,上面塗著彩色。這松枝也做得很巧妙,同真的一樣。」匂親王也笑了,說道:「拿過來,讓我也來玩賞一下。」二女公子心中著急,說道:「這封信交給大輔君去吧。」說時臉上泛紅。匂親王想道:「大概是薰大將給她的信,故意說是給大輔的。用宇治的名義,定然是他的了。」就把信取了過來。但他到底有些顧慮:如果真是薰大將給她的,豈不使她難堪。便說道:「我拆開來了。你不會怨我么?」二女公子說:「太不成樣子了!侍女們私人間的通信,你怎麼可以拆看呢?」說時並無狼狽之色。匂親王說:「原來如此,那麼我就拆看了。女人之間寫的信是什麼樣兒的?」他把那封信拆開一看,但見筆跡非常稚嫩,信中寫道:「闊別多時,不覺歲歷雲暮。山中荒居岑寂,峰頂雲封霧鎖,不知何處是京華也。」信紙一端又附記曰:「此粗陋之物,奉贈小公子哂納。」此信寫得並不特別漂亮,但看不出是誰的手筆。匂親王心中疑怪,便把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開來看,果然也是女子的筆跡。信中寫道:「歲歷更新,尊府想必平安無事,貴體亦必康泰納福。此間環境美好,照顧周到,然而終不適於小姐 居住。我等亦常奉勸:與其在此沉思悶坐,不如常往尊處奉訪,以慰岑寂之心。但小姐鑒於上次所遭可恥可怕之事,已懷戒心,不敢前來,言之不勝愁嘆。卯槌 一柄,乃小姐奉贈小公子者,請於親王不在家時代為奉呈。」此外又不顧新年忌諱,寫著許多悲傷愁嘆的話。匂親王覺得此信乖異,反覆察看,不勝訝怪,便問二女公子:「你告訴我吧,這是誰寫來的信?」二女公子答道:「這是從前宇治山莊中一個侍女的女兒,聽說最近不知為了何事,借住在那邊。」匂親王覺得這不是普通侍女的女兒所寫的信。看到信中「上次所遭可恥可怕之事」一語,恍悟這便是以前邂逅的那個女子。他看看那卯槌,覺得非常精緻,顯然是寂寞無聊的人所做的。形成椏杈的小松枝上,插著一隻人造的山橘,附有詩云:

「松枝雖幼前程遠,

敬祝賢郎福壽長。」

此詩並不十分出色,但匂親王認為是他所想念的那個女子所詠的,看到了很注目,對二女公子說道:「你寫回信給她吧。不復太無情了。其實這種信不須隱藏,你又何必生氣呢!好,我就到那邊去吧。」匂親王去後,二女公子悄悄地對少將君說:「這件事弄糟了!東西交給這小孩,怎麼你們都沒看見?」少將君說:「我們倘看見,怎麼會讓她送到親王那裡去呢!這孩子老是無心無思,多嘴多舌。一個人是從小看大的,小時候謹慎小心,大起來才會好呢。」她埋怨這女童。二女公子說:「算了吧!不要怪怨這小孩了!」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個人推薦來的,相貌很漂亮,匂親王也很喜歡她。

匂親王回到自己室中,想道:「事情真奇怪啊!我早就聽說薰大將年來不斷地到宇治去。並且有人說他有時悄悄地在那裡宿夜。雖說是為了紀念大女公子,但千金之子在這種地方泊宿,總是不相稱的。原來他有這樣的一個女子藏在那裡!」他想起有一個掌管詩文的大內記 ,名叫道定的,常在薰大將邸內出入,便召喚他。大內記立刻來了。他叫他把做掩韻遊戲時所用的詩集選出來,堆積在手頭的書架上,便中問他:「右大將近來還是常常到宇治去么?聽說那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內記答道:「佛寺造得實在莊嚴堂皇。聽說還在計畫建造一所非常講究的念佛堂呢。從去年秋天起,右大將赴宇治的次數比往時更多了。他家的僕役們私下告訴我說:『大將在宇治藏著一個女子。這人不是普通一般的情婦,附近莊園里的人都受大將吩咐,去替她服役,或者值夜。京中本邸內也常悄悄地派人去照料。這女子真好福氣!但住在這山鄉里總是寂寞無聊的。』這話是去年十二月間他們對我說的。」匂親王聽得津津有味,說道:「這女子到底是誰,他們沒有說起么?我聽說他到宇治,是去訪問一向住在那裡的老尼姑的。」大內記說:「老尼姑是住在廊房裡的。這女子住在此次新建的正殿內,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服侍,生活真闊綽呢。」匂親王說:「這件事真耐人尋味!但不知他所隱藏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如此隱藏起來做何打算?此人畢竟另有一套,和普通人性情不同。我聽見夕霧左大臣等在批評他,說此人學道之心太切,動輒前往山寺,甚至夜裡在那裡泊宿,實在太輕率了。當初我想:其實,他如此悄悄地出門,哪裡是為了佛道!還不是為了挂念戀人的舊居之地!豈知都猜不對,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算了吧!名為比別人誠實而道貌岸然的人,其實反而有別人所想不到的秘密勾當。」他對此事頗感興趣。這大內記是薰大將邸內一個親信的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將的隱事他都知道。匂親王心中想道:「這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個人,總得去認定一下才好。薰大將如此鄭重其事地隱藏,想見此人不是尋常凡庸女子。但不知有何因緣而和我家夫人相親近。夫人和薰大將同心協力地隱藏這女子,真叫我妬煞了!」從此他專心考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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