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回 柯根

二月二十日左右,匂兵部卿親王赴初瀨 進香。他早有此願,多年來遷延未償。此次毅然實行,多分是貪圖途中可在宇治泊宿之故。「宇治」這個地名,有人說與「憂世」同音 。但匂皇子自有理由來稱讚這名詞的可愛,真乃無稽之談。此行從者如雲,許多高官貴族奉陪,殿上人自不必說,留在朝廷的人幾乎沒有了。六條院主源氏傳下來一處御領地,現已歸夕霧右大臣所有,位在宇治川彼岸,內部非常寬敞,景緻也很優美。就以此為匂皇子進香途中的招待所。夕霧右大臣原定於匂皇子回來時親赴迎候,但突然發生了不祥之事,陰陽師勸他行動小心,他就向匂皇子表示歉意。匂皇子起初稍感不快,但聽說今日改由薰中將前來迎候,反而高興起來,因為可以托他向八親王那邊傳遞音信,故甚稱心。原來他對夕霧右大臣向來不甚親近,嫌他太嚴肅。夕霧的兒子右大弁、侍從宰相、權中將、頭少將、藏人兵衛佐等皆來奉陪。

匂皇子是今上與明石皇后所特別寵愛的人,世間聲望也隆重無比。尤其是六條院諸人,因為他是由紫夫人撫育長大的,所以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家裡的主君一樣。今日在宇治山莊招待他,特備山鄉風味的筵席,非常講究。又拿出棋子、雙六、彈棋盤等玩物來,隨心所好地過了一日。匂皇子不習慣於旅行,覺得有些疲勞,深盼在此山莊息足數日。他休息了一會之後,到了晚來,便命取出管弦來奏樂。

在這遠離塵世的山鄉,經常有水聲助興,使得音樂更加清澄悅耳。那聖僧一般的八親王,和這裡只有一水之隔,順風吹來管弦之音,歷歷可聞。他便回想起當年舊事來,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橫笛吹得真好啊!不知是誰吹的。從前我曾經聽過六條院源氏的笛,覺得他吹出的音非常富有情趣,嬌媚可愛。但現在這笛聲過分澄澈,略有矯揉造作之感。頗像致仕太政大臣 一族之人的笛聲。」又說:「唉!日子過去很久了!我屏除了這種遊樂,度送若有若無的歲月,確已積下許多年分。真沒有意思啊!」此時就不免想起兩位女公子的身世來,覺得非常可憐,難道就讓她們終身籠閉在這山裡么?他想:「反正要出嫁,不如許給了薰中將。但恐此人無心於戀愛之事。至於現世風的輕薄兒,怎麼可做我的女婿呢?」想到這裡,方寸迷亂。在他這沉悶寂寞的地方,短促的春夜也難挨到天亮。而在匂皇子那歡樂的旅宿中,醉眠一覺,早已天明,只嫌春夜太短呢。匂皇子覺得遊興未饜,不肯就此返京。

此間但見長空無際,春雲叆叇。櫻花有的已經零落,有的正在吐艷,各擅其美。川邊垂柳迎風起伏,倒影映入水中,優雅之趣,異乎尋常。在這難得看見野景的京中人看來,實在非常珍異,難於拋舍。薰君不肯錯過這個時機,意欲前往訪問八親王。又念避去許多人目,獨自駕舟前往,也不免過於輕率。正在躊躇不決之際,八親王遣使送信來了。信中有詩云:

「山風吹笛韻,仙樂隔雲聞。

白浪中間阻,無緣得見君。」

那草書字體非常優美可愛。匂皇子對八親王早就嚮往,聽見是他來信,大感興趣,對薰君說:「回信讓我來代寫吧。」便寫道:

「汀邊多疊浪,隔岸兩分開。

宇治川風好,殷勤送信來。」

薰中將就去訪問八親王。他邀集幾個愛好音樂的人同去。渡河之時,船中奏《酣醉樂》。八親王的山莊臨水築著迴廊,廊中有石階梯通向水面,富有山鄉風趣,真是一所極有意思的山莊。諸人都懷著恭謹的心情舍舟登陸。室內光景也和別處不同:山鄉式竹簾屏風,非常簡單樸素;各種陳設布置,也都別有風味。今天準備招待遠客,打掃得特別乾淨。幾種音色優美無比的古樂器,隨意不拘地陳列著。大家逐一彈奏,將雙調催馬樂《櫻人》改彈為壹越調 。諸客都希望乘此機會聽聽主人八親王的七弦琴。但八親王只管彈箏,無心無思地、斷斷續續地和人合奏。大約是不曾聽慣之故,似覺他的琴聲非常奧妙優美,諸青年人都很感動。八親王安排山鄉式的筵席款待來客,很有情趣。更有外人所預想不到的:有許多出身並不低微的王子王孫,例如年老的四位王族之類的人,想是預先顧念到八親王家招待這班貴賓缺乏人手,都來幫忙。奉觴進酒的人,個個衣冠楚楚。這正是鄉土方式的古風盛宴。來客之中,定有想像住在這裡的女公子的生活狀況而私下為她們傷心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對岸的匂皇子,由於自己身份所關,不能隨便行動,竟感到非常苦悶。他覺得這機會總不可錯過,忍耐不住,便命人折取一枝美麗的櫻花,差一個相貌姣好的隨身殿上童子,送一封信去。信中寫道:

「山櫻花開處,遊客意流連。

折得繁枝好,效顰插鬢邊。

我正是『為愛春郊宿一宵』 。」大意如此。兩位女公子不知這回信應該如何寫法,不能報命,心甚煩亂。那老侍女說:「這等時候,如果看得太認真,回信拖延太久,反而有失體統。」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執筆。二女公子寫道:

「春山行旅客,暫立土牆前,

只為貪花好,折來插鬢邊。

你不是『特地訪春郊』 吧。」筆跡非常熟練而優美。隔川兩莊院中都奏著悠揚悅耳的音樂,川風有意溝通,吹來吹去,教彼此互相聽賞。

紅梅藤大納言奉聖旨前來迎接匂皇子返宮。大批人馬雲集,開路喝道,直向帝都歸去。許多青年公子遊興尚未饜足,一路上戀戀不捨,屢屢回顧。匂皇子只想另覓適當機會,再度來游。此時櫻花盛開,雲霞旖旎,春色正當好處。諸人所作漢詩、和歌甚多。為避煩瑣,不曾一一探詢。

匂皇子在宇治時心緒繚亂,不曾隨心所欲地和兩位女公子通信,頗有不滿之感。因此回京以後,不煩薰君介紹,常常寫信直接送去。八親王看了他的信,對侍女們說:「回信還是要寫的。但不可當作情書對付,否則反而引起將來煩惱。這位親王想是很愛風流的人,聽見這裡有這兩個小姐,不肯放過,便寫這些信來開玩笑吧。」他勸女兒寫回信,二女公子便遵命寫了。大女公子非常謹慎小心,對於此種色情之事,即使逢場作戲,也決不肯過問。八親王一直度送孤獨的生涯。春日遲遲,更覺寂寞無聊,常恨日長難暮,愁思越來越多。兩位女公子年齡越長,姿色越增,竟變成了兩個絕色美人。這反教八親王增加痛苦,他想:「倒不如長得丑些,那麼埋沒在這山鄉里也不大可惜,我的痛苦或可減少些。」他為此日夜煩惱。此時大女公子二十五歲,二女公子二十三歲。

命里算來,今年是八親王災厄最多的一年。他很擔心,誦經念佛比往常更勤了。他對俗世已無所留戀,專心為後世修福,故往生極樂世界,照理可保無憂。只是兩位女公子十分可憐,實在不忍棄下。因此他的隨從者都替他擔心,他們推想:即使道心堅強無比,但到了臨命終時倘捨不得兩個女兒,正念定會混亂,往生就被妨礙。八親王心中打算:只要有一個人,雖然不是完全稱心,但做我女婿不會使我失卻面子,就不妨將就允許。只要真心愛護我的女兒,鄭重前來求婚,那麼即使有些缺點,我也只當不見,就把女兒許配他吧。然而並沒有人熱心地前來求婚。難得有幾個浮薄青年,由於偶然機會,寫一封求愛的信來。他們是借佛游春,赴某處進香,中途在宇治泊宿,一時好奇心起,寫封信來求愛。他們推量這位親王已經失勢,有意來侮弄他。八親王最痛恨這些人,半個字也不給答覆。只有那位匂皇子,始終真心愛慕,不到手決不罷休。這大概是宿世因緣了。

宰相中將薰君於這一年秋天升任中納言,世間聲望更加顯赫了,然而心中愁思依然甚多。他多年來心懷疑慮:關於自己的出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近來得知實情後,卻更加痛苦,想像他的生父憂懼而死時的情狀,便決心代他修行佛道,藉以減輕他的罪業。他憐憫老侍女弁君,常常避去人目注意,以種種借口,對她多加照顧。

薰君想起久不赴宇治了,便動身前往訪問八親王。這時候正是初秋七月。都城裡還不大看得出秋色,但一走到音羽山附近,便覺涼風送爽。槙尾山一帶的樹木上已經略見紅葉。入山越深,景色越是優美而新奇。薰君在這時候來訪,八親王比往常更加歡迎。這一次他對薰君說了許多傷心的話。向他囑託道:「我死之後,希望你在得便之時,常來看看這兩個女兒,請勿捨棄她們。」薰君答道:「以前早已承蒙囑咐,侄兒牢記在心,決不怠慢。侄兒對俗世已無留戀,一身力求簡樸。萬事都不可靠,前途毫無指望。雖然如此,但只要一日生存在世,此志一日不變,可請皇叔放心。」八親王不勝喜慰。夜色漸深,明月出天,似覺遠山都移近來了。八親王傷心地念了一會經之後,又和薰君閑談往事。他說:「現今世間不知怎麼樣了。從前宮中等處,每當此種月明如晝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樂,我也常得參與其間。那時所有以擅長音樂著名的人,各獻妙技,參與合奏。但我覺得這種演奏,規模太龐大了,倒不如幾位長於此道的女御、更衣的室內演奏來得有味:她們內心裡針鋒相對,而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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